雾色法则

　　金祐凛返回一楼大厅，大厅内一时间聚集了许多人，有男人、女人愤怒激昂的叫喊，有幼童尖锐的哭泣。显然，他们已发现有人亡命于215。
　　金祐凛目光一紧，步入人群。
　　在一片嘈杂混乱中，有人恐慌想趁乱逃跑，被一名青年拦下，另外走来两名青年出示警察证，高声道:“请大家安静——我们是警察，就在刚才又发生了一起命案，考虑到事态的严重性，请大家不要随意走动，积极配合我们的调查。”
　　金祐凛站在人群中，压低鸭舌帽帽檐，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三名选择现身于明面的便衣警察。
　　他在心里大致默数着在场人数，半小时前办理入住时他曾偷瞥到蒋国华的登记簿上的那一页至少有二十人，而现在在场的仅有十五人。
　　蒋国华自知生意被“飞来横祸”搞砸了，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试图协助维持秩序，却显得力不从心。
　　一名警员制止了他毫无作用的帮忙。
　　第五名受害者出现，事态的确走向难以控制的局面。
　　金祐凛没有加入混乱，如同一只游鱼，悄无声息地退到大厅的角落，倚靠着墙壁，观察每一个人。
　　“少了哪些人呢……”金祐凛默念道。
　　登记簿上至少二十多人，现场只有十五人。除去三名亮明身份的警察、已知的死者赵海真、另外两名初始案件的未知死者、一名被转移到医院的重伤者，以及已身亡的215房客、陈歆、蒋国华、韩泽隽和他自己，还有一部分人没有出现在大厅。是还在房间，还是已经离开？或者，正在某个角落同样注视着这场动乱?……
　　金祐凛从衣袋里随便摸了颗糖出来。丢糖纸时，他注意到了某样东西被遗弃在垃圾桶里。
　　他决定依旧在暗处行动。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三名警察吸引，金祐凛身形一动，闪进了通往一楼楼梯的阴影里，走上二楼。
　　他需要避开耳目，重新检查案发现场。
　　他来到215房间——那位刚被发现的死者尸体已被被三名警察转移，现场没有二度勘验的痕迹。之前只顾着盘问陈歆，还没来得及自己亲眼过一遍现场。
　　房间内部有些凌乱，衣物随意堆放，一个行李箱敞开着，里面多是些深色系的简单衣物。
　　金祐凛随身拿出一副薄手套戴着，开始快速而细致地翻查。
　　在床头柜的底层，他摸到了一个破旧的笔记本。
　　他拿出来翻开，里面并非日记内容，而是一些零散的、看似无意义的数字和符号，夹杂着几幅用铅笔画出的、线条生硬扭曲的简笔画，画的是些破碎的、类似机械零件的东西。其中一页，画着一个类似□□的草图，旁边潦草地写着一串化学分子式，以及一个日期——“4·16”!
　　金祐凛瞳孔中闪过一丝波澜，心中警铃大作。
　　他迅速用手机拍下这几页关键内容。
　　接着在行李箱的夹层里继续搜寻，他找到了一张被小心隐藏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男人勾肩搭背站在一起，关系要好。其中一个，正是亡命于215房间的死者，而另一个……
　　金祐凛收起照片，将其他翻看过的物品位置还原，快步离开215房间。
　　藏奥山的夕阳很快降临，山林间的红叶摇曳于一片云雾中，细碎的光若隐若现，难以细察。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剩余的住客陆续从外面回来，无一不被警察安顿在一楼大厅，云归民宿周围拉上的一圈警戒线在夕阳下闪着疑云。
　　三名警察中领头的名为陈恒，其余两名分别是沈斌与周柯。
　　金祐凛默数着眼前的人数。
　　陈恒翻看着蒋国华提供的登记簿，依次点名盘问、核实身份。
　　韩泽隽早已从后花园回来，此刻正坐在金祐凛对面，两个人的视线时不时会碰撞在一起。
　　金祐凛在韩泽隽的注视下看了一眼正在核查的陈恒，又转回目光看向他。
　　韩泽隽幅度轻微地摇了下头。
　　金祐凛点点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核查工作似乎进行得很顺利，然而，当陈恒走到陈歆面前时，这个泪痕斑驳、眼眸疲惫的女子突然站起身来抓住陈恒的手臂:“你们不用查了!凶手就是那个死在215的畜生!他是一个人贩子!已经被我杀了，被我杀了!你们抓我吧!!”
　　陈恒和沈斌、周柯对视一眼，周围坐着的人被眼前精神失常的女子吓得接连后退。
　　陈歆突如其来的“自首”让整个大厅瞬时爆发更大的骚动，人群议论纷纷。
　　陈恒眉头紧锁，示意沈斌和周柯控制住情绪失控的陈歆:“女士，请你冷静下来!”
　　金祐凛微微皱眉，心中的疑虑徒增。那矛盾的供词与求死般的决绝与之前她在215房间里表现出的发现仇人已死时的狂喜、陈述时的的悲伤截然不同——她在试图以这种方式转移注意力。
　　她在掩饰什么?还是在保护谁?
　　金祐凛的目光掠过人群，他注意到蒋国华在听到“人贩子”这三个字时，脸色瞬间苍白，冷汗涔涔而下，与他视线相撞时眼神躲闪。
　　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在心里想。
　　金祐凛起身冲到柜台前，朝蒋国华一笑:“老板，你这样藏着掖着让我们这些无辜之人可怎么办啊?你作为一个民宿老板，不仔细核查自己的顾客身份是黑是白，出了事找谁负责?”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蒋国华慌乱摆手，声音发颤，“她就是胡说八道!我这里怎么可能会有人贩子!都是正经游客!”
　　“哦?是吗？”金祐凛指了指陈恒手中的登记簿，眼中笑意不减，“你提供给警方的登记簿……真的是原始版本吗？你自己没有‘动手动脚’吧？”
　　陈恒闻言立刻拿起登记簿仔细翻看，果然发现了一些涂抹和页码不连贯的痕迹，他沉声质问道:“蒋国华!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陈恒冰冷的目光和金祐凛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心理防线骤然崩溃，“是有人逼我这么做的!他们说要找什么人，如果我不同意他们进来，他们就要烧了我的店!这荒郊野岭的，我死路一条啊!”
　　“找?有几个人?什么时候?”陈恒追问道。
　　“就、就在昨天下午，有两个人问我要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小女孩，那对父女好像是姓云来着……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去哪了啊!”
　　“所以你抹去的是那个中年男人与小女孩的信息，只是为了避免被再次找麻烦?”
　　陈恒一直紧盯着蒋国华的眼睛。
　　“对，对。”
　　蒋国华冷汗直流，不敢抬头。
　　“你能描述那两人的具体长相特征、身高体型吗？”
　　“不能……他们戴了口罩，我只记得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那个中年男人和小女孩住在几号房间?”
　　“好像是……335。”
　　两人之间的盘问与回答在此刻死寂的大厅里尤其清晰，被困在云归民宿一楼大厅的所有住客都不敢出声，屏息凝神地听着警察对民宿老板抛出的问题。
　　陈歆安静了下来，目光却死死盯着蒋国华。
　　金祐凛靠在前台边，在心里快速处理刚才大量的信息。
　　……不对，根据登记簿上痕迹的位置，不止两人被抹去信息。
　　毫无疑问，中年男人与小女孩就是云锋与云淑。这个家庭纠纷的委托果然与云归民宿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云锋、云淑目前不见踪影、生死不明，那两个寻找他们的人是什么身份、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目前仅知晓案件中的其中两名死者赵海真与疑似“人贩子”的215房客的身份，另外两名死者与一名重伤者暂时没有渠道获取他们的具体信息，不能擅自进行更多的推测。
　　但金祐凛心中有两个他已推定的结论:第一，这两起先后发生的案子紧有着某种内在联系;第二，陈歆是知情者，且存在被灭口的风险。
　　无论是何种情况，那五名受害者必定存在着某种联系，而在场的十几名住客中，一定有一根线可以串联起整个人际脉络。
　　但此时的难点在于，他无法找到合适的契机去逐一了解在场的人。
　　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名多出来的一位“警察”，他此刻在人群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金祐凛心里隐隐犯难，陈恒注意到他的沉默，走过来朝他伸出手:“你好，这位……同学?”
　　“此话怎讲?”金祐凛眼神忽变，朝对方微微一笑，礼貌性地回握了一下。
　　“一看你还很年轻，应该还在上大学或者大学刚毕业吧？你们这个年龄阶段的人有一种气质，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们的不同。”
　　金祐凛迅速察觉到对方话里有话，不过他选择了“装傻”，这是他的拿手本领。
　　“哦，原来如此。不过我只是个来这里旅游的普通大学生而已，我喜欢看推理小说，所以我对办案过程很感兴趣。”金祐凛笑着用手指了一下另一边的韩泽隽，“他是我朋友，跟我一样也是个推理小说迷，实力也是不容小觑呢。如果有什么事要问我们的话，我们很乐意为三位警官提供线索。”
　　韩泽隽一直在似有若无地注意金祐凛这边的动静，陈恒的视线转向他这边，那一瞬间，韩泽隽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串联起人际脉络的一条线……
　　金祐凛继续回归思考，之前的种种证词与迹象如同走马灯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快速过滤掉暂时无关的信息后，他突然顿住——「……结果昨天下午这个畜生在一楼大厅当众说我男朋友偷东西，他们吵了一架!……」
　　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金祐凛的脑海，他看向在一旁沉默着微微颤抖的陈歆，她的目光依旧死死抓住蒋国华不放。
　　思索片刻后，他有了把握。
　　“警官，现在我就想提供一些我的想法。我认为就是她杀了那个215的‘人贩子’!她品行不端，肯定和人产生争执过，最后蓄意杀人!”金祐凛突然对陈恒煞有介事地说道，稍稍抬高音量，“我之前有个同学也来住过这里，他丢了一些贵重物品，第二天半夜蹲守当场捉到她和她的同伙正在行窃，她还真是狡猾，我同学说要把她带到警局去，结果她……”
　　还不等金祐凛编完，一旁蹲着的一个血气方刚的光头男人猛然大吼道:“我也觉得是她和她那个对象!他们昨天下午被郑延揭穿后就是在这里死不承认，还污蔑他是人贩子……老子三万二的相机也被偷了!”
　　陈歆瞳孔骤缩，刚要辩解却被沈斌制止。
　　金祐凛在心里分析:郑延，215已亡房客的名字;光头男知道对方名字，似乎和他有交集。
　　周围人在金祐凛的引导下静默一阵，第一人破窗后，他们像是解除某种紧绷的心理限制，开始纷纷议论。
　　“监控就是他们搞坏的!我那天半夜听到外面有动静，在猫眼看到他们在偷偷摸摸干这事……但是我之前不敢说出来，我害怕被报复，当时这女人旁边的那个男的看上去就像是会杀人的盗窃犯一样!”
　　光头男身边的一位红衣女子附和道。
　　金祐凛观察两人:红衣女子紧挨着光头男，二者有亲密关系;该女子能透过猫眼看见赵海真与陈歆损坏监控的行为，说明住在一楼监控附近的房间。
　　“都在说小偷小盗这种事，你们难道不关心昨晚上死的其他人吗？!我姐姐从来没招惹过任何人，为什么她会被无故杀害!……”
　　一名高中生模样的女孩掩面痛哭，坐在她身旁的中年妇女安慰她:“慧芹，想开点，至少现在警察就在这里，他们一定可以找出凶手给慧秀一个交代的。”
　　陈歆听见慧秀的名字后微微红了眼眶。
　　金祐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听见这位妇女所言，金祐凛瞥了一眼韩泽隽。
　　「现在警察就在这里，他们一定可以找出凶手……」
　　如此朴素直白、毫无条件的来自民众的信任，虽然意指以陈恒为首的三名警察，但谁又能断言，此刻的韩泽隽内心毫无波澜?
　　金祐凛转回目光，继续思考:慧秀，该案最初的三名死者中的其中一名;陈歆似乎与该死者相识……目前还缺少最后一名死者以及另外一名重伤者的信息。
　　不出意料，赵海真与陈歆的盗窃行为是串联起整个案件的一条明线，那么另一条暗线又在何处?
　　真相很可能穿线而过，近在咫尺。
　　“安静！都安静！”陈恒试图压制住骚动，“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请不要妄加揣测！”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情绪激动的人群，最后落在金祐凛身上，“这位同学，你的‘想法’我们收到了，但破案需要证据，而不是煽动情绪。”
　　金祐凛摊了摊手，脸上显现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只是提供我知道的情况和听到的传言嘛，协助警方调查是每一个公民的义务。”
　　完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他看似随意，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着几个人——蒋国华、陈歆，以及眼眸深虑的韩泽隽。
　　金祐凛在刚才嘈杂的议论声中在心里快速整合好信息，初步理清了部分住客之间的关系。
　　陈恒朝沈斌、周柯耳语几句后便向大厅里的人说道:“蒋国华、陈歆，这两位嫌疑人会被我们带走暂时看管。各位辛苦了，今天的调查就先到这里，请大家现在都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将门窗锁好，不要随意出入房间。我们会在夜里定时巡逻，保护各位的安全。”
　　空气中隐隐弥漫的紧张与猜疑并未消散，但目前别无他法，众人只能听从三位警察的指挥陆陆续续回了房间。
　　陈歆在被带走时突然伸手抓住走在人群末端的一位平头青年的衣襟:“你……”
　　平头青年回头看着她。
　　陈歆却将视线偷偷转向一旁正在暗中注视这边的金祐凛与韩泽隽，对平头青年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平头青年顺着她的目光与那边二人对视一眼，她像是达成目的般松开手，他移开目光:“没事。”
　　陈恒注意到她的异常举动，向人群中的平头青年的背影投去审视的目光，但并未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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