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高手]石中火

　　“是不是要下雨？天好阴啊。”
　　北京的夏季总有那么几天实打实的阴晴不定。下午拍摄得十分顺利，见时间恰当，这天也正好，宣传部便做东请大家聚了个餐，没想这一转头，饭还没吃完，天边的云层便成团成团地压了下来，阴沉沉挤了一片。
　　“黎姐，我们就先回去了，今天辛苦了！”
　　黎以绯依旧笑得温文，向同事点点头，又转而向两位好友提议道：“趁着现在没下，云秀、沐橙，要不妳们两个也赶紧回吧，我记得联盟安排的酒店离这不远。”
　　确实是不远，倒不如说本来就是特意挑了个近的方便的地点，从这儿出去沿着马路走再过个十字路口，大概走个六七百米就能到，若是现在出发，趁着雨落下来赶紧走回去，是最合适的法子。
　　既已有人先行离席，这场饭局便也只得匆匆进入尾声。然而余下的人不过多耽搁了十几分钟，外面的雨便遽然浇下，片刻已至滂沱。
　　暴雨中的北京可是相当难打车，这两年尤为如此，而这里又算得上地处繁华，先不说打不打得到，就算侥幸打到了，几百米都八成要等上个十几二十分钟才能过来，更别说回去路上又再要堵俩小时。看着手机上的附近打车人数和等待时间，饶是黎以绯也只得叹了口气，认命地在原地等着。社媒上暂时没什么需要回的消息，四周也没什么需要去在意的人，于是她便这般百无聊赖地倚在檐下，该当是在神游，又或者只是放空，盯着那雨落之处，好似泛起一层淡淡的烟。
　　一整天高强度的交涉与工作下来，说不累那肯定是假的，更何况这种尽善尽美、万事周全的社交状态，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消耗。这场雨不能说来得好，但至少还真能让她提前卸一卸力，权当暂时的休憩。
　　周泽楷本来也是打算走回酒店的，只是这时间太不凑巧，刚出门就落了雨，让他只得退回来暂避。
　　在卸下社交状态时，忽然又碰上认识但没那么熟悉的人，总归会有那么一分微不可察的仓皇。无意之下四目相对的那个瞬间，黎以绯分明是怔了一怔，那股子倦怠劲还未来得及收敛回去，这一如既往的温文模样已再度扣回脸上。
　　起初她只是微微颔首，权当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而后，大抵是多少还有些莫名的尴尬，又或许是她实在太过疲惫想一个人待着，又也许……仅仅单纯是那关照他人的本能作祟，她自包里取出一把伞，没多说什么，只递了过去。
　　那是一把酒红色的折叠伞，打眼一看就能瞧出，要比普通的那种更长、更大，她常年备在身上，既方便自己，也方便他人。
　　周泽楷一时没接，只是有些呆呆地看了过来，黎以绯稍微侧了侧头，声音是一贯的温和，但到底也染了些许藏不住的倦意：“周队要是回酒店的话可以先拿着，到时候给云秀她们就行。我这边滴滴不顺路，不然就捎带你一程了。”
　　进退有度、滴水不漏，从来如此。
　　周泽楷仍是没接，反问了她一句：“妳呢？”
　　这意思大概是在问她没了伞要怎么办。毕竟这雨实在太大，马路离这餐厅还有几米距离，纵然是能打到车，可没有伞就这般冲过去的话，肯定会被淋个透彻。黎以绯解了这话里的意思，倒也没明知故昧地说什么“我打车就行”，只挂着那似是而非的温笑模样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伞打开——这伞的确很大，约摸一米二的规格，平时放在包里就是以备不时之需，方便送其他人一程的。
　　“这边半天打不到车，酒店那应该更方便些，我正好送你回去吧？走过去这会儿说不定就等到了。”
　　话既说到此，已算得上是相当玲珑圆满。犹豫片刻，周泽楷最终还是走了过来，他身量更高些，便自她手中接过了那把伞，打在两人头顶，说了声“谢谢”。
　　黎以绯顺势低下头，取消了那不知道还要等多久的订单，定到了酒店的位置重新打车。平日里一向是她来撑伞居多，这冷不丁手上没事做，又和人共伞而行，一时竟有几分难言的陌生和无所适从，她索性就没从手机上抬起头，打开社媒开始回消息——其实没有什么一定要她回复的，单独小窗来找她的那些早就回过了，余下的不过是几个工作或者生活上的群，没什么重要信息，但眼下，她确实需要借此来退回某个独属于自己的、安全的领域。
　　好在，此时此刻与她同行一程的是周泽楷，他的沉默与礼貌是最好的配合。
　　周泽楷的手当然很稳，这一路上两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那伞就这般撑着，除却被急风携雨打湿的衣袖裙摆、被溅起的雨水沾到的鞋面裤脚，再无多余的被淋到的地方。待到了酒店，交还雨伞、简单道别，同样也再无多余的言语。
　　只是，他下意识地仍又多看了一眼，雨幕中那抹单薄的红。
　　晚间，23:15。
　　这个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对于某些朝九晚五乃至996上班的人来说，这个点已经该睡觉了；但是对于荣耀职业联盟的许多人来说，在夏休期期间，这可远远还没到休息的时候——当然，某些霸图的人除外。
　　在联盟安排的酒店里，周泽楷当然也没有这么早就睡下，他盯着手机屏幕，似乎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又或许只是单纯在发呆。
　　而他的手机页面，正停留在某个平台作者的主页上。
　　绯衣客。
　　要是一个个点进去，就会发现这作者的书他都有收藏过，一共四部，最近更新的一本已经是三年前——前三部都已经完结，偏偏这一本在2018年的夏季断了更，内容停在一个雨后的晴夜，有人提灯踏月而来、未发一言，分明该是云开雾散、得见月明的景象，却戛然而止、再无后续。
　　这种事情在这浩瀚网络中并不少见，作者一抓一大把，断更的、埋没的书更是比比皆是，大多就此沉寂、消弭，再未出现在其他人的视野中，这都可以说是相当微不足道的事情。只这位风格小众、文笔稳练、几无代餐，还是收获了相当一部分惦念着的读者，评论区内每隔几个月还能找到些回顾或是慕名而来的留言。
　　这一本名为《梦中身》，断更得不算毫无解释，因为作者最后留下了这么一段话：“最近写得十分茫然，需要沉淀一番，提升提升自身阅历，等到成长到足以将这个故事补完的时候，会继续回来更新。”
　　而这一停，就是三年多。
　　作者从未签约，这本更遑论上架，断更只像石子入水，激起一道水花、几圈涟漪，便又归于平静，只余下寥寥几个不死心的读者仍在追问后续，或是重温后再留下时隔多年的评论。
　　周泽楷虽说早年是实名上网，但由于他这性格，实在是未曾留什么言，从来都只是默默地收藏、订阅、追更。“绯衣客”一年一本，保持着相当稳定的产出频率，写得那也叫一个放飞自我淋漓尽致，嬉笑怒骂、爱恨分明，笔锋浓烈而张扬，颇能窥见一些无比澎湃的情感宣泄，以及那极其美丽的精神状态。他从初三刚开始看，有时候赶上周末或者假期看得上头，不小心熬穿了夜，大早上被亲妈开门的时候换来一句好大声的“周泽楷你又通宵玩手机！”。
　　少年家境优渥开明，自小生长于盈满的爱意与关怀之中，十余年来所受教导皆是包容体贴、端正明理，得以长成这般性子，不骄不躁、温柔敏锐，却也坚韧而笃行。
　　然而，在这激昂锋利的文字间，他看见了这世界上另一种模样的情感。
　　恨、怨、遗憾、愤怒，在濒临爆发时便杂糅在一起，充斥在字里行间，几欲满溢。文字就是这样的东西，可以塑造出如此多极致美好的意象，如明月高悬、似星河璀璨，又偏偏能无比狠厉决绝地将其打碎、撕裂，余下一片血肉淋漓。
　　但很多时候，这些情感的底色，仍然是“爱”。
　　浓烈而充沛、直白又热烈。尽管过于滚烫，尽管过于锋利，却未曾扭曲变质，仍旧真挚、仍旧深切，仍旧坦然纯粹。爱既昭明，恨便灼然。正因为有那样热烈深切的爱，才会有如此锋利的恨、愤怒、悲伤、遗憾、不甘，与诸多执着。
　　烈火固然炫目又温暖，但太大了便会引发灾厄，太近了便会伤及己身。人生于世，趋利避害自然是本能，但这又多奇妙啊，文字编织成篇章，塑造了无数的故事，让人得以隔岸观火，在安全的范围之内去尽情探索，借此看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接触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个体，得见那爱恨灼然之下，无比鲜艳热烈的魂灵。
　　起初《梦中身》断更的时候，他还有些担心，抱着试试的态度去搜了“绯衣客”的微博，没想到还真的搜到了，去主页翻了一下，头像、名字、语言风格倒是都对得上，虽然内容不算太多，但看这人时不时还会诈个尸转点发点东西，大概也稍微放心下来——至少人确实没事，不是什么最坏的结果。
　　他没有直接关注，毕竟作者本人没有把社媒标注在主页里，这是自己摸过去的，多多少少觉着算是有点唐突冒犯，若是关注点赞什么的……会打扰到人家的吧？抱着这样的想法，他默默地来，又默默地走，未曾留下什么痕迹。
　　故事的最开始，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一个按部就班上学、生活的少年，一个平平常常追寻、迷茫的过客。
　　若是一切在这里结束，便如无数个无疾而终的篇章那般，轻飘飘地擦过人生，甚至可能都留不下半点印痕。
　　但世事无常，总能从这繁杂诸事、茫茫人海中把两条错开的线重新拈到一起，打个不松不紧的结——而在那之后，这结是再度慢慢散开，还是越缠越死，就全看线是如何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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