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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褚岁聿弯腰踏进马车时,那位年过不惑的妇人正垂着眼睑,待褚岁聿坐定后,她的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在她身上。
那视线太过直白,带着审视的锐利,宛如盘旋天际的秃鹫锁定猎物前的打量。
不,或许只是对她直白。
她长久地凝视着褚岁聿的面容,目光几乎要描摹出她脸上的每一寸,很久以后,她才缓缓收回视线。
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玄色约指,玉石表面已被抚出温润的光泽。
“母亲”
见她不愿说话,褚岁聿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亲昵,
“岁聿在襁褓中曾见过您。十八年未见,不知母亲可还安好?”
她这般生硬地拉近着两人的关系,表演着迟来的孺慕之情。
褚文瑶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她终于开口,开始了与自己这个女儿的第一句对话:
“你来这里干什么呢?”
她说。
冷冷清清的语气。
这句话不像询问她,倒像是自语。褚文瑶甚至没有抬眼,仿佛并不期待她任何回答。
她继续道:
“我留下的钱财,足够你们父女二人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褚岁聿敏锐地捕捉到她语气深处的疲惫,但她没有回答褚文瑶的话,转而道:
“母亲,父亲他,是靠您的爱活着的。没了您,活着的每一天对于他来说,都是痛苦。”
摩挲着约指的手骤然停了下来。
“你来了帝都”
她问:
“那他呢?”
“葬在了最高的山上,那里可以看向帝都。”
褚岁聿语气平淡,似乎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事情一般。
说完以后,她垂着眼睑,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她在默默地等待着褚文瑶的回应,可心下却暗自腹诽:
——骗你的,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褚岁聿父亲葬哪儿。
——褚岁聿时日无多,哪里会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她?
——不过想来褚文瑶也不会去扬州祭拜。
——女人嘛,既要又要还要。既要权柄在手,又要金银满钵,还盼着弃之如敝履的旧爱至死惦念着她。
——你问她怎么知道的?她平日里就是这么贪得无厌地许愿的。可惜啊,她命没褚文瑶这么好,一个都没实现。
——唉,都是命啊。
显而易见的是,褚文瑶被她的话触动了。
她的唇瓣几不可见地颤动了几下,复杂的情绪在原本平静无波的眼底翻涌。
恍惚间,仿佛又见那年,她从桥上来,桥下轻舟过,那个立在船头的青衫男子回首抬眸望来,眼底霎时亮起了星光。
“瑶娘。”
褚岁聿说,声音轻的如同一声叹息,
“父亲临走前只说了这两个字。”
她缓缓抬眸,望向褚文瑶。两双相似的眼眸在空气中交汇,记忆中的那双明眸逐渐清晰。
褚文瑶近乎狼狈地躲开了眼睛,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收紧。
褚文瑶说:
“我没有亏欠你父亲。”
她又补充了一句,似是在解释,
“我是有苦衷的。”
褚岁聿说:
“父亲定然知晓您的苦衷。”
……
“妻主想来应该差不多该到家了。”
秦子夜问着话,指尖拈起一朵开得正艳的山茶花,摆弄着花朵看了看,才满意地钩起剪刀手柄,剪刃口在花枝处合上,“咔”的一声轻响,花枝应声落入了他的手中。
他转动着花枝,端详着花朵,语气平和得像是在闲话家常。
一旁的忠仆阿琦躬身站立着,双手稳稳地捧着一只天青色的釉瓶,瓶内已错落地插了七八分满。
他并未立刻回话,而是先抬眼瞥向窗边小几上那尊狻猊香炉,见一线青烟袅袅直上,线香堪堪燃尽,才缓声应道:
“回主君,算着时辰,确是差不多了。”
“她的院子安排好了吗?”
秦子夜又问,将最后一支花插入瓶内,指尖轻轻拨弄着娇嫩的花瓣,使其姿态更显自然。
他继续道:
“毕竟是妻主的骨血,面子上总须过得去,莫要让那几个挑了错处去。”
“您放心,奴都省得。安排的是清平院,一应物事都是按上等份例置办的,断不会短缺了二小姐半分。”
“你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
秦子夜微微颔首,目光仍在瓶中之花上流连,似是忽然想起,多问了一句:
“那位陆家的小郎君呢,也安置好了?”
“回主君,安置好了。”
阿琦有条不紊地回复着,
“他自己挑了初雪院,说是喜爱梨花,那院里正有棵老梨树。”
“初雪院……”
秦子夜理着花枝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眉心微蹙,
“那儿是否太过偏僻了些?”
他的话刚刚问出口,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心舒展开,改口道:
“罢了,既是他自己选的,便随他吧。终究……”
他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也不是真来给妻主做小侍的。吩咐底下的人,平日多照拂些,不可怠慢了他。”
“是,您的吩咐,奴已经交代下去了,无人敢不尽心。”
“如此便好。”
秦子夜直起身,端详着眼前这瓶精心雕琢的杰作,脸上浮起一抹温和的浅笑,
“把这瓶花送到岁聿的院子里去吧,算是……我这个长辈的一点心意。”
他眼角漾开了笑意。
马车在府门前稳稳停住。
车帘掀动,褚文瑶率先弯腰下车,步履利落。褚岁聿默然地跟在她身后,目光悄然掠过眼前这座气象森严的府邸。
见到褚文瑶的车驾,门房赶忙将大门打开,褚岁聿注意到,门房已经换了人了。
偌大的红漆朱门缓缓敞开,伴随着沉闷的“吱呀”声。
午后的阳光,照亮了门内那张含笑的容颜。
秦子夜站在正中,微微笑着,眼角细密的纹路如折扇般层层展开,却不显得苍老,反添了几分岁月沉淀的风韵。
两旁的仆从整齐地排列着,黑压压的,沿着青石甬道延伸,一眼望不到头。
他的右手边,三个正值青春风华的女郎依次站立,左手边,尚显稚嫩的小郎好奇地张望向门口。
褚文瑶气定神闲地踏进了门槛,她一身紫金官袍,风度翩翩。多年浸染官场,使她眉宇间凝结着一抹不怒自威的气势,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
跟在她身后的少女缓缓踱步,渐渐映入众人的眼帘,当她的面孔完全呈现时,褚流川眼前蓦然一亮。
她长眉如远山黛川,鬓若刀裁,薄唇似刃。单是模样,就已经足够赏心悦目。可她的眉宇间又偏偏带了一些恰到好处的疏离,如同红梅覆雪,清艳并存,难掩风华。
定朝女子以壮硕为美。远远看她,见她身姿颀长高挑,却不柔美,而是挺拔有力。站在那里,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褚岁聿站定后,就见那个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过来。
他步履轻盈,眉目温顺,虽眼尾已生细纹,但肌肤细嫩,看起来似乎比褚文瑶要年轻许多。
秦子夜上前迎住褚文瑶,拉住了她的双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摩挲,道:
“妻主,这一路劳累了吧。”
他的声音温软恭顺,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还好。”
褚文瑶脸上不见喜愠之色,语气平淡。
他转而又看向了一边的褚岁聿,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会儿,随即神色温和了不少,视线轻柔如羽:
“这位就是岁聿吧。”
见褚文瑶默认,他的笑容更加亲热:
“好孩子。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话音未落,他的手就自来熟地拉住了褚岁聿的手,细腻温软的皮肉攀附上她的双手,如同软体动物一样爬在手上,让她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笑着应声:
“尚父。初来帝都,便听闻过尚父,蕙质兰心,治家有方,是帝都里贵男的典范。从前我只觉民间传闻,多是夸张之言,今日见尚父,后知后觉传言不虚。”
听着她的吹捧,秦子夜嗔怪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力道轻柔:
“你这孩子,净捡些好听的哄人。你啊你,不知道你来了这帝都,有多少良家子会被你这甜嘴骗了去。”
虽是夸奖,褚岁聿却觉得他话里有话。
——好嘛,她还没说什么,花心的帽子就要给她扣上了。呃……好像也不算扣帽子。
她笑容加深,刚要说什么挽回形象,可不待褚岁聿开口,他便倏地松开手,执起绢帕轻拭眼角:
“天可怜见的,这孩子瘦的。”
他声音微哽,眼尾立刻泛起薄红,
“妻主,你怎么将岁聿一个孩子丢在了扬州,这么久才回家来。”
“孩子,你定然是吃了不少苦吧。真是个苦命的孩子。我们定会好好补偿你的。”
——天啊。
褚岁聿缓缓瞪大了眼睛,
——这么能演,眼泪说来就来?他背后的秦家不会专门培养戏班子的吧?
褚文瑶沉默地瞥了秦子夜一眼,未接他的话茬,而是径直向府内走去。
她这是要将褚岁聿交付给秦子夜的意思。
母女在车厢里相对而坐,除了褚岁聿早逝的父亲,她们实在无话可说。
——母女之间是这样的,身为女儿,她没有勇气和母亲坐在一起喝一杯茶,她怕看见母亲深邃的眼睛。母亲的眼睛是女人这辈子最恐惧的东西,同样母亲的称赞是女人这辈子最渴望的东西。
褚岁聿在心里胡言乱语,胡说八道。
秦子夜却未因褚文瑶的离去而松懈,反而对褚岁聿愈发殷切。
他引着她走向一直等候着的几个子女,步履轻盈。待走近后,他将几个孩子都一一介绍给了她。
他介绍一个人,褚岁聿便跟在后面唤一声。
“这是你长姊,褚良芥。她如今任太仓令。”
“长姊。”
褚良芥与秦子夜长的很像,朝她含笑颔首时,那笑容几乎与秦子夜如出一辙。
“这是你三妹,褚良芷。她如今任右都侯。”
“三妹。”
褚良芷身材魁梧,眉眼清朗。她局促地搓了搓手。
左、右都侯行巡查凰宫之职。
——哇喔,三妹长得太好看了,符合她的审美。那手臂一看就能肘死人。她一直想练成这样。
褚良芥不知她心中所想,朝她憨憨地笑着,身侧还挂着一把腰刀。褚岁聿的视线在她的刀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这是你小妹,褚良箬。她还在读书。”
“小妹。”
褚良箬好奇地打量着她,目光澄澈。褚岁聿细细看来,觉得她的眉眼与“褚岁聿”颇有些相似。
“这是你小弟,褚流川。待字闺中。”
褚流川见终于介绍到自己了,迫不及待地向前一步,朝她笑着挥了挥手:
“二姊,你长的好好看。”
他的声音格外清亮。
褚文瑶只有这一个小郎,从小家人都宠着,养成了他这副天真的模样。
褚岁聿回之以微笑:
“谢谢,小弟也很可爱。”
秦子夜也将她介绍给了几个孩子
“这是褚岁聿。这孩子在扬州长大,你们几个多担待着些。”
褚良芥率先接了话:
“尚父说的是。”
她说完后,其余几个人也都七嘴八舌地接了话。表面上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
褚良芷却不太自在地挪了挪脚步,犹豫着开口:
“尚父,二姊,我先告退了。昨夜当值,眼下困了。”
“去吧去吧。”
秦子夜好脾气地道。
可以看得出,他平日里在几个孩子面前并不严厉。
褚岁聿也注意到褚良芷眼下的青黑,右都侯虽然官职不大,事务却并不轻松。
得到了秦子夜的应允,她呼出了一口浊气,又朝褚岁聿打了个招呼就快步离去。
褚良箬见此,也赶紧告退:
“尚父,我课业还需要温习,改日再同二姊叙话。”
“你啊你,去吧。”
秦子夜嗔怪地道,眼底却带着纵容。
见两个妹妹都走了,褚良芥刚要开口,秦子夜仿佛早有预料,道:
“行了,知道你,你也忙,你们都走吧。今天我要陪着岁聿。”
他拉着褚岁聿的手臂,翘起嘴角:
“好孩子,看来唯你与我二闲人者耳。”
褚岁聿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很想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扒拉开,忍着鸡皮疙瘩道:
“尚父说的是。”
褚流川见秦子夜这样说了,虽然很想留下来,也找了个理由离开:
“尚父,我的绣样还没整理好,我也回去了。”
秦子夜挥了挥手:
“好孩子,去吧。”
总之,在一堆人纷纷离开以后,秦子夜将褚岁聿拉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又是给她量身形选布料做衣服,又是和她说着体己话。
可惜,褚岁聿并不是褚岁聿,不是那个毫无见识的小姑娘。
面对着秦子夜的试探和旁敲侧击,她假话全不说,真话说不全。两人明明各怀鬼胎,却有来有往,比谁笑得更亲热。
转眼日落西山,天边最后一抹霞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丫鬟们开始点灯,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晕开一圈圈暖黄的光晕。
膳厅内寂静无声,褚家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偌大的空间里只闻杯盏轻碰的细响。
褚文瑶端坐主位,秦子夜伴其左侧,几个子女依序而坐。
褚岁聿安静地用着膳,心里暗暗舒了口气,耳朵总算是得了清净。
烛火摇曳中,秦子夜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下首的褚岁聿。
但见她执箸的姿势端庄,咀嚼吞咽更是得体。虽然周身带了一些匪气,可那通身的气度,竟比世家精心教养的女郎也不遑多让。
他执起汤匙,舀了一勺雉羹,心下暗忖,
难不成一个瘦马,也能将孩子培养得这般出色?
这个念头如鲠在喉,却终究无法宣之于口。
他没吃多少,便搁下银箸,取过绢帕轻拭嘴角。执起玉箸起身为褚文瑶布菜。
妻夫多年,他知她所好,更知她需要。
“这段日子不太平。”
他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膳厅里格外清晰,
“廷尉署昨日才结了那桩灭门案。”
在场的人都知晓那件案子,一家六口一夜之间全被吊死在房梁上。
案子一时半会儿没有破获,谁知凶手猖獗,心狠手辣,接二连三地以同样手法祸害了三家。闹得帝都这段时间都人心惶惶。
凰帝勒令廷尉署破案,直到昨日才将凶手捉拿归案。
凶手藏身在了觅花斋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烧火丫头。据说是为寻仇而来。
梅家的梅久臣在破案中立了大功,今日朝会,凰帝亲口许诺要给她个奖赏。
梅久臣虽然姓梅,可只是梅家的一个分支,按常理来说,她会一直郁郁在律正这个位子上,此次是她的大造化。
“等过些时日,初荷开了,”
秦子夜放下玉箸,恰在此时,褚文瑶用完最后一口饭,执帕拭唇,
“我在五时别庄设个宴,将岁聿介绍给褚家的各个旁支以及各府的男眷。”
褚文瑶颔首:
“你做事周全,我放心。”
秦子夜闻言,唇角泛起一丝羞涩的笑意。只是岁月不饶人,那笑意在眼角绽开细密的纹路。
见那几个女郎都已搁箸,褚岁聿也适时放下碗筷。秦子夜体贴地吩咐侍女领她回院休息。
“清正院。”
阿琦提着绢灯在前引路,昏黄的光晕在青石路上跳跃,她停在了院外,声音轻柔:
“二小姐,院子里已经清扫干净了,您的行李也放在了您的卧房里。仆从杂役也都已经安排妥当了。郎君说,您贴身伺候的丫鬟,还得您自个儿挑才称心,他便不越俎代庖了,改明儿您自己去侍从院子里挑,挑完和他说声就成。然后让贴身侍女去账房那里领月钱。”
褚岁聿微微颔首,示意她知道了:
“烦请阿琦公子替我谢谢尚父,天色已晚,我就不过去打扰尚父休息了。”
阿琦应了声,才躬身退下。
虽已月上中天,院里的丫鬟仆从仍垂手侍立。
褚岁聿目光扫过,见里面有几个小郎面容清秀,当她视线掠过时,胆大的悄悄抬眼偷觑,遇上她的目光又慌忙垂下。
她心知秦子夜安排这几个小郎是为了什么,但这不是什么大事,没有必要点破。
她收回目光后,道:
“你们都去歇着吧。”
她挥了挥手,
“我不喜有人守夜。”
“是。”
众人齐声应道,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回房的丫鬟里,拉住了队伍最后面一个身着淡青比甲的小丫鬟:
“府里何处可以练剑?”
小丫鬟怔了怔,随即恭敬地回道:
“回小姐,演武场这个时辰已经落锁了。小姐若要练剑,可寻个清净去处。”
她伸手指向一条蜿蜒的石子小径,
“从咱们院子往东,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便是府上的东湖。那里地势开阔,又少有人至。”
月光洒在石子路上,泛着清冷的光泽。褚岁聿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但见竹影摇曳,小径深处晦暗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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