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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殒难
骤雨过境,风朗气清。
大雨浇灭的烛火被百姓重新点亮,幽暗的京城街巷复又灯火璀璨。
清宁收起雨伞,抖落伞面上的水珠,寻了个路边的摊位歇脚休息。
中秋花街游人如梭,他寻遍各处也没能找到徐翊。不由喟然长叹,倒了杯热茶,绞尽脑汁思索徐翊到底去了哪。
突地被人拍了拍肩膀,吓得清宁手一哆嗦,几滴茶水溅在身上,洇出点点褐色斑迹。
他面露不悦,扭头看去。
来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脸庞消瘦、皮肤黝黑,头顶一块破布方巾,身穿一袭浆洗得褪色的粗麻短褐。
模样穷酸落魄,只有怀里抱着的一叠文册不染纤尘。平整无皱。
老者不语,笑眯眯地弯腰将手中文册呈送清宁面前。
清宁皱着眉头,伸头瞧去,只见册上“大霖逸闻”四字醒目标志。
原来他是个卖报的贩夫。
清宁本就对造谣生事的《大霖逸闻》没什么好感,摇了摇头示意拒绝。
老贩不死心地紧贴着清宁坐下,又是替他斟茶,又是揉肩捶背,一番推销殷勤热切。
清宁被他身上那一股子酸臭味熏得胃里翻江倒海,心情更甚烦躁,捂着鼻子将屁股挪远了些。
老贩又不识趣地捻着下巴的山羊胡谄笑贴附上前。
清宁退到了凳子沿边,怒气上涌,腾地跳了起来,朝他喊道:“我!不!买!”
老贩憾然点头,失落地饮下方才倒给清宁的热茶,又拱手向清宁作揖,喉咙呜呀几声,缓缓迈步离开。
清宁这才发觉,老贩从始至终都没开口说话,原来还是个哑者。
他顿时泄了火气,为自己冒失的态度愧疚不已,上下摸索一番,刮出五个铜板,追上前塞给了老贩。
老贩见有钱可拿,心生欢喜,乐呵呵地收下铜板继续沿路卖报。
戌时已过,老贩卖报的时辰委实太晚。辛辛苦苦走了几条街,也仅凭借林锦的煊赫大名卖出三两册逸闻,生意贫瘠惨淡。
他掂量着轻飘飘的破旧荷包,腹中饥饿难耐,一想到家中的妻儿也多日未曾饱餐,颓丧倒地,无措地呜呜痛哭起来。
一个阴影将自己笼罩。
老贩疑惑抬头,泪眼朦胧间,一个青衣人俯首挺立,满街昏黄的灯火给他的身上晕了层金色的光边。
感受到那人注视,老贩忙不迭抹净眼泪,起身将怀里的逸闻呈给青衣人阅看,又伸出手指比了个“四”。
“原来是个贩夫,我还以为你是行乞的流民。”
青衣人识明老贩身份,毫不犹豫地抬脚便走。
老贩刚扬起的假笑僵在脸上,自降卖价,收回两根手指,挡住青衣人的去路,口中呜呼不停。
“你是语障之人?”青衣人询道。
老贩连连点头,一手抱着逸闻,一手比划着各种青衣人看不懂的手势。
青衣人的目光掠过他怀里的《大霖逸闻》,只一眼便再难移开。
老贩见他紧盯不舍,已然起兴购买,内心雀跃,呜呜两声催他付钱。
青衣人眯着眼,道:“你这《大霖逸闻》是盗版的吧!”
老贩瞬间变了脸色,气愤瞪视青衣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上天,依次摁遍大霖逸闻四个浓墨大字。
青衣人这次明白了他比划的意思——苍天可鉴,绝对保真。
“《大霖逸闻》由数人誊写抄录,每份字迹各不相同,因此以钤印做记,标明正版。”
青衣人挑了挑眉,忆起白日里自己看过的那份逸闻,徐徐道来,
“正版钤印规整圆滑,红痕鲜艳清晰,而你这上面印记晕染模糊,好好一朵精致漂亮的莲花印成了毛绒绒的黑球。仿版盗印无疑。”
老贩不曾料想竟碰上了个识货的主儿,心虚地扫了眼自己逸闻上的那团黑球,自知理亏,转身溜走。
“等等,”青衣人横臂拦住老贩,“正巧,鄙人专打假冒伪劣。”
老贩慌了神,以身撞开青衣人逃奔,却不曾想青衣人看似身量细挑、瘦弱无力,实则肌肉精壮有力。
他使尽浑身全力都没能撞动青衣人半毫。
青衣人笑意盈盈:“挣扎无用,随我去见官罢。”
老贩恼羞成怒,冲青衣人啐了口唾沫,趁青衣人侧身闪躲之际快步逃窜,没跑出两步,只觉脖子一紧,腿脚悬了空。
“随地吐痰,真是无礼。”青衣人拎着老贩后领,嫌弃地道。
老贩面失血色,呼吸困难,喉咙里发出喀喀的动静。
青衣人未想害人性命,松开衣领,转手猛击老贩怀抱的一叠逸闻。当即纸墨翻飞,漫天簌簌飘落。
他身速飞快地将老贩双手反剪背后,以腰为轴,抬腿重压老贩肩膀,轻笑了声,道,
“署衙厅堂平敞开阔,我推荐你去那里跑步。”
老贩被迫蹲下身子,使不出力气反抗,口中呜呜不停。
两人交手引得路人驻足围观。
待卷卷逸闻尽数落地,挤进前排探寻的清宁终于看清了那抹青影。
“徐翊!”
清宁唤他,小跑到他身边,道:“今晚游人太多,你真叫我一通好找。”
徐翊扣紧老贩手腕,朝清宁挑眉道:“抓到了个盗版贩子,我们给他送进官署去。”
清宁预感徐翊下山定会招惹是非,懒于埋怨他多管闲事,俯身凑近瞧瞧徐翊抓住的贩子。
恰有轻风拂过,那股熟悉的酸臭味扑面袭来,清宁立马闪身躲远。
“怎么是他?”清宁认出老贩,眉头紧锁,“我刚不小心冒犯了他,还赔了铜板道歉。”
徐翊略感惊异:“奸商挣了那么多不干不净的钱,哪里用得着你给他赔偿?快将你的铜板拿回来。”
“不可以把我的钱要回去!”老贩声音粗粝喑哑。
“你会说话?”
“你会说话!”
徐翊和清宁异口同声地惊叹。
老贩不安地扭动身子,徐翊恍神时压制的力气小了些,他骤然起身反抗。
徐翊旋扭老贩手腕,扣其脉穴,以膝顶背,电光火石之间将老贩扼倒在地。
就连素来洁癖的清宁也顾不及嫌弃老贩,扑上前摁住他胡乱扑腾的双腿。
“见你没法说话我才心生惭愧,赔你铜板,你居然是装的!”
徐翊单手拾起老贩挣扎掉落的头巾,将他双手缚住:“还装哑欺诈,看来这官署你是非去不可。”
老贩晕头涨脑,腕处胀痛麻木:“别,别送我去官署。”
徐翊拎起老贩:“制假售卖,装残骗钱,哪一桩都够你在牢狱蹲一阵子了。”
“我实在没法子,”老贩虚弱地解释,“家中贫贱,一连几月都没能揭开锅灶,大人都饿得抓心挠肝,何况我那年幼体弱的孩子。”
清宁嗅着熏染上酸臭味的手掌,听到老贩提及孩童,动作一顿。
“真的假的?”清宁问道。
“许是真的,”徐翊看着满地散落的盗版逸文,说道,“他对这些假货珍视得很,方才顽力抵抗时一直护着,宁死不肯松手抛下。”
老贩诚恳说道:“这次我真的没有骗人。我青年时考中秀才,也曾磊落光明,若非走投无路,岂会沦落到这贼鼠龌龊的行当。”
“这世道不好,留不得什么清高的操守。”老贩说着潸然泪下。
清宁从地上捡起一册盗版逸文,纸上字字遒劲有力、工整秀美,确不像是寻常乡野村夫的手笔,抬头望向徐翊。
徐翊解开捆绑老贩手腕的破布头巾,令道:“引路,去你家。”
老贩惊异,见徐翊神情严肃,依言将他带到了一间小小的茅草屋前。
门框悬挂的布帘被风鼓起,屋内置舍无几,一张干草垫子上躺着枯瘦孩童,不时干咳几声。
“孩他娘在府上做工,还没回来,”老贩无可奈何地愁叹:“你们不懂我们贫民的难处……”
“错已酿成,多说无用,”徐翊冷言打断,扯下腰间的钱袋丢给老贩,道,“容你半柱香时辰叮嘱家人,而后随我去见官。”
沉甸甸的锦缎钱袋似簇焰火,灼得老贩手心炙痛。
他一时错愕,缓过神赶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感谢恩人!”
一炷香后,徐翊倚着官署门口的石狮子,环抱双臂,目送老贩迈入署衙大门。
清宁苦丧着脸,从远处走过来,将一叠盗版逸闻丢给徐翊。
“拿好你的战利品,”
他拍打着僧衣的灰尘,怪罪道:“这烂摊子真难收拾!围观的百姓都追着我问你们为什么要打架!”
徐翊接住盗版逸文,盈盈一笑,空出只手伸向清宁:“刚那老贩留下的,说一定要还给你。”
清宁探头看到了五个闪闪发光的铜板:“难道这是我给他的?”
“怕你嫌脏,老贩特意给你挑了最干净的,”徐翊晃了晃手,“快拿走快拿走,不然我可忍不住中饱私囊!”
清宁皱着脸,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
“我们不回寺里?”清宁收好铜板,紧紧跟随徐翊的脚步,以为他终于肯回清安寺,却发现行进方向与清安寺截然相反。
“不回,”徐翊态度果决,“我们也回家。”
清宁从小在清安寺长大,于他而言,清安寺就是他的家。他想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徐翊说的家是徐府。
“回徐府?”清宁道,“徐大人夫妇不是在京外巡查,没回家吗?”
“就是因为他们不在才要回去,”徐翊眉眼含笑,狡诈地道,“怎么可以被他们得知我偷跑下山呢?”
清宁翻了个白眼:“放心,你偷溜出去的次数那么多,早晚会被徐大人抓个现行。”
徐翊洋洋得意:“迄今为止还没被发现过一次哦!”
“那眼下就是第一次喽?”徐翊傲娇神气的表情转移到了清宁的脸上。
二人于徐府正门站定。
头顶花灯烛影摇曳,青石台阶整洁无尘,门前马车轱辘印痕明显——主人已然归家。
徐翊仍不可置信地踏上台阶,扒着门缝朝里看,庭院灯火通明,几名侍女捧持被褥走进主屋。
“完了,他们俩怎么回来了!”
他瞪了眼身后幸灾乐祸的清宁,道:“都怪你,路上非要洗手买新衣,耽误了时间。不然还能溜进府里偷吃两块月团。”
清宁摊手:“没办法,我忍不得脏。”
“既然徐大人夫妇都在,正好你一家团聚,我吃上一顿徐夫人的美味饭菜。”清宁欢欣地说着,抬脚迈向大门。
徐大人公务繁多,日夜深思竭虑,徐翊怕被父亲得知自己偷溜下山,为他徒添担忧,说什么都不敢进门。
正与清宁推搡拉扯之时,徐翊耳畔听到了铁甲铿锵碰撞的声音。
他来不及深思,忙将清宁拦腰扛起,三五下蹿上了道旁的大树。
两人隐匿身形。
铁甲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徐翊仔细听辨,这清脆响声铿锵有序,无一丝冗音。
夜已深,这般训练有素的将士来到市井街巷是要为何?
清宁抿住嘴唇,不敢出声。
三位金甲披身、腰佩长刀的将士停在了徐府门前。
他们乃是大霖皇宫的禁卫军。
清宁忙从怀里掏出白天徐翊借给他玩耍的窥远镜,递给了他。
徐翊面色凝重,结果窥远镜,微微旋扭镜筒。
那三名将士直入徐府,为首的那位独自进了主屋,另两位左右护守房门。
不过片刻,就连屋内服侍的婢女们也都尽数走出。
徐翊心里越发不安,他教清宁踩稳树干,而后纵身一跃翻入围墙。
徐翊飞身踏上偏殿檐廊,循青瓦攀上屋脊,又接连腾越至主屋殿顶。
一路悄然无息,护守侍卫并未察觉。
徐翊轻轻落定,揭开屋顶瓦片,一眼就看见了隐有怒意的母亲,接着便听到母亲的说话声:“大人入宫未在府中,您屏退左右,仅余妾身一人,稍显无礼。”
父亲居然不在家?!
徐翊脚下蓄力,刚要踏碎瓦片,入屋教训这个对母亲倨傲不恭的将士,下一刻却见将士撩起裙裾甲片,向母亲单膝跪地。
徐翊堪堪止住脚。
将士脱下兜鍪,埋头沉言道:“夫人节哀,宫中方才突发火灾,丞相大人不幸殒难。”
徐翊大脑嗡鸣,脚一软,险些跌下屋顶。
徐夫人倏地泪流满面,悲恸地道,“我不信!我要进宫,我要见他!”
“微臣前来,就是奉圣上旨意接夫人入宫的……”
徐翊脑中嗡嗡作响,视线模糊,他再听不清后话。
少顷,三名将士护送徐夫人入宫,徐翊沿袭来路攀回树上。
清宁等他太久,忍不住困意趴在枝上睡着了,那叠盗版逸文被清宁死死卡在树杈,明亮的月光照在“顽劣公主纵火烧死太子太师”那行隽秀清逸的字上。
宫闱深深,真假难辨。
父亲入宫,恰逢大火,不幸罹难……徐翊不相信会有如此巧合。
他攥紧双拳,关节发出咯咯的响。
许是冷了,清宁吸了吸鼻子,将脸埋进衣服里。
徐翊脱下外袍,罩在清宁身上,将他抱回了清安寺。
寺里禅房温暖宜人,清宁酣睡如泥,徐翊为他盖好被子,提了盏油灯,走向祈福殿。
圆月高悬,子时已至,有一些人注定今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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