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囚牢

　　高大的房屋，窗子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皮肤可及的气温有些冰冷，空气中羊奶的腥甜味道一阵一阵飘进鼻腔。
　　月清明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封存在脑海深处的，年幼时的记忆逐渐清晰。这里是位于章国北部、名为北疆城中的王府别院。
　　他起身伸出双手仔细查看，眼前还未长成的骨头和肌肉提醒着他，他重生在了自己尚且年少时。
　　他的父亲平生打第一场战役的时候。
　　这是章朝面对耶谟族打下的第一场胜仗。
　　长久以来，大概有几十年的时间，耶谟族一直侵占着章国的疆土。那片地域苦寒，也经常被外族侵扰，有能力的人往往举族内迁，土地却被耶谟族一点点推进蚕食。朝廷派出的军队一直采取被动防守的策略，对强大彪悍的耶谟族无能为力，只能委曲求全，用金钱和和亲来维持相对的平衡。
　　就在去年，中原上空突然七彩之光乍现，观星使推测此乃千年一遇之吉兆，皇帝听闻，立刻下令改国号为元宁，史称元宁元年。遂派月清明的父亲章邺作为大将军出战讨伐耶谟。
　　他一战便击败了耶谟的军队。这场久违的胜利立刻引发朝廷一片轰动。
　　接下来的大约十年时间，皇帝下令让章邺对耶谟频频出击，而章邺也不负众望，几乎没有败绩。
　　最后使大章国收回了所有国土，洗雪了耻辱。

　　可是为什么会是今天呢？
　　上天让他重活一次，还带着前世的记忆，是要他去复仇、弥补遗憾吗……
　　他在沉睡时，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个声音。但是醒来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那么他死去之时，心心念念想要为之忏悔之人，现在又身在何方呢？

　　外面下着大雪，这是北疆城的常态。他此时年龄大概十四、五岁，身体还没完全长成。起身穿好衣服，披上厚厚的披风还觉得有些许沉重。
　　月清明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眼前的色调由屋内的暖黄变成泛着蓝白的冷色。北疆城将军府的院落宽敞而肃穆，一路经过，仆人们纷纷向他问好。
　　“世子殿下。”
　　是啊，这时候的月清明还是世子，他太久没听过这声问候了。
　　仆人为他推开将军府的大门，外面便是一小片街市。那些人群熙攘声也随之渐入他的耳朵。
　　他的母亲月盈依照惯例在门前施粥，她身边名为安虞的侍女长有条不紊地在旁边帮忙，人群队伍虽然神态急切，但却有序地依次领着。
　　外面很冷，即使穿了厚厚的衣服，屋内外气温的差距还是让月清明打了个颤。但这场景如此熟悉而温暖，上辈子的回忆一点点拼凑，和此刻自己重活一次的鲜活的感触交叠了起来，竟然让他眼眶湿润。
　　街道上有几个店家一直叫卖：“梅子糖，梅子糖，京城来的梅子糖——！”
　　月清明的思维忽然穿越了时空，他想到了，今天应该是他与一个人相识的那一天。
　　而那一个人，就是雨墨。
　　然后他便迅速朝四周寻觅，但是没有雨墨的影子。

　　雨墨与白砚、殷长河二人不同。
　　他们三个虽然同是他月清明的侍卫，但白砚和殷长河都是通过皇家侍卫选拔，获得特优等次，被特别选派到亲王府上来服侍他的。
　　而雨墨则是从小，被月盈作为流浪孤儿领到府里来的。

　　月清明记起了上一世的记忆。
　　那时年少的他还无事一身轻，不想读书和练剑了，闲来无事便喜欢出来逛逛。毕竟那时他刚来北疆城不久，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新鲜。
　　他就在月盈施粥的队伍旁转悠，看到一群小乞丐正在吵嚷，最后互相打了起来。
　　走几步凑近去看，原来是一个异常瘦小的男孩被其他乞儿抢了粥食，男孩反抗，他们推搡之间便发生了争执。
　　打人的乞儿有好几个，那个被打的小孩却只身一人，没有人帮忙。
　　乞儿们人多势众，但那小孩也没有任凭挨打，倒是不甘示弱，就算粥撒了一地也一定要把自己那坑坑洼洼的破碗抢回来。
　　别人打他他就打回去，手上脚上没力气了，就下嘴狠咬，咬着不松口，像极了一个拼死搏斗的小疯狗。
　　但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那个小孩被其他几个强壮的小乞儿按住捶打，小孩渐渐脱力，只能把自己缩起来抱住头，但却仍不认输，腿却还在挣扎乱踢。
　　打到最后已经不仅仅是抢饭的问题了，这好像关乎了那群坏乞儿的脸面，不把人打到无力反抗誓不罢休。
　　那时的月清明因为嫌他们吵得慌，也不想让月盈的施粥队伍出现混乱，于是上前出手制止。
　　坏乞儿在打人之余，猛然看到来人竟然是将军之子，身后还跟着几个高大结实的手下，就赶紧跑了。
　　只剩下那个蜷缩在地一手抱头一手抱碗的小孩还在无声地哭泣，污渍、眼泪、血迹在脸上纵横交错。
　　月清明也不嫌弃，顺手拉着他的胳膊，把人拉起来。但小孩比想象中轻很多，月清明用了过多的力气，小孩被他拉得踉跄一下，也多亏了月清明手上用力又扶了一下，才没有让小孩再摔倒。
　　小孩薄薄的破衣服并不保暖，冰冷的触感从掌中传来，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臂也让月清明感到有些硌手。
　　那孩子的粥都撒完了，他低着头扣碗里剩的那点米粒，眼泪一滴一滴往碗里掉。月清明转身想走，却被一声忍耐的带着抽噎的“谢谢，这位大人”叫停了脚步。
　　“不用了。”月清明回道。
　　本来也不是为了他，月清明想，只是不想让这一带的秩序乱七八糟罢了。
　　“梅子糖，梅子糖，京城来的梅子糖——！”
　　卖糖的小贩开始叫卖，那男孩抽着鼻子抬头，眼神掠过了月清明，看向那糖铺子。初晨的阳光照射在他的眼睛上，那侧向的眼睛，像透彻的浅色琥珀一样，干净、透亮。
　　月清明从未见过，所以看呆了一瞬。
　　章国人是黑眼睛，耶谟族是绿眼睛黄眼睛。就算是边疆地区人种混杂，也鲜少有人的瞳孔是这样的颜色。
　　“你想吃？”那时的月清明略歪着头，弯着眼睛，脸上带着清淡的笑。他觉得那浅棕色的眸子赏心悦目，所以看得自己心情也不由得变好了起来。他见那小孩被卖糖的叫卖声吸引，想起来自己兜里刚好就有梅子糖，便丢了几颗给那小孩。
　　小孩双手接过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月清明就走了。
　　他不由自主地向着月清明走的方向跟了几步，终归是停了下来。

　　后来，小孩吃了一颗糖就不舍得再吃，想吃了，就拿出来闻一闻糖纸透出来的酸甜味。
　　听别的乞儿说，那就是将军大人的儿子。淡淡的温柔，像云上的月亮。好像散发着温暖的亮光，照着他，却带着遥不可及的疏远与高贵。

　　思绪回笼，月清明隐约记得小时候的雨墨是爱吃糖的。

　　在他后来的印象里，更多的是已经长大的雨墨的形象。雨墨虽然和月清明认识时间最长，但后面关系却最是陌生。
　　沉默寡言，除了再某些时候，平常性格甚至称得上冰冷。
　　只有殷长河还能和他正常说两句话，其他人跟他说话，回答字数按个位数往外蹦，有时候甚至会神游天外，自己一个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面对月清明，他也只懂唯命是从，说的话仅限于询问任务具体要求，以及有条有理地汇报工作，是一个兢兢业业的靠谱下属。这种样子太久太久了。
　　他已经快要忘掉幼时这段记忆了。

　　“你个傻的，我就要吃你的饭……”“……就得揍了你才听话！”
　　嘈杂交错的吵嚷声出现在身后，月清明转过头果然又看到了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场景。
　　小孩样子的雨墨在被那群乞儿按着打。
　　他的脑海里不知为何忽然闪现出了自己临死前看到的雨墨的尸体，心绪突然变得烦躁异常，立刻快步上前厉声呵斥：“你们都滚开。”
　　“你他爹是谁，管我们！？”
　　“快跑，那是那将军的儿子，咱惹不起！”一个乞儿提醒道。
　　顷刻，那群乞儿渐渐停止了殴打，四散而逃。
　　月清明把一身破烂的小雨墨拎起来，这次他掌握好了力道，人颤巍巍站起来，但好歹是站稳了。
　　小雨墨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咬着嘴唇抬眼看他，然后嘴中呢喃着“谢谢您，刚才……”声音很轻微，最后淹没在了雪里。
　　脏兮兮的小脸上，那双眸子显得格外清澈，带着恳切和认真的神色，睫毛在瞳孔上映出隐约的倒影。
　　竟然是那样的，令人喜爱，令人怀念。

　　这次月清明没有回答他的道谢，也没有给他梅子糖，只是看长长地看他一眼，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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