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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注与心事
回到西跨院时,夜已深了。晚翠伺候着沈清辞卸了钗环,又端来一碗安神汤,见她眉宇间似有松动,忍不住笑道:“夫人今日在正厅,瞧着比往日舒展多了。”
沈清辞接过汤碗,汤匙在碗沿轻轻划着圈。“不过是场家宴罢了。”她嘴上淡着,心里却反复回放着宴席上的片段——萧惊寒维护她时的眼神,他看向她时那抹难以捉摸的深意,还有晚翠那句“三年前将军去过大相国寺”。
这些碎片拼在一起,像幅初显轮廓的画,让她三年来筑起的冰墙,悄悄裂开了一道缝。
“晚翠,”她忽然开口,“你说,一个人藏着另一个人的字迹,还在上面写些批注,是……什么意思?”
晚翠愣了愣,挠挠头:“这……许是瞧着字写得有趣?或是……心里记挂着?”她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对着这种事,脸先红了。
沈清辞没再追问,几口饮尽安神汤,让晚翠安置了。
夜深人静,她却没了睡意。推开窗,晚风带着蔷薇的甜香涌进来,吹得烛火明明灭灭。她走到案前,从妆奁深处摸出个小匣子,里面是她这半年来写了一半的几封“休书”——有的只落了个“休”字,有的写了半行理由,便再也写不下去。
指尖拂过那些断续的字迹,忽然想起书房紫檀木盒里的十七封旧笺。那些批注……如今回想起来,竟没有一句真正的苛责。
“字迹潦草,重写”——更像是在说“我看见了,你的字本该更好”;“三年未满,待满再议”——倒像是在耍赖,偏要拖过这三年;“今日破敌三城,允你再写一封”——那语气里,竟藏着几分邀功般的得意,仿佛在说“我又立了功,你看,我值得你多等些时日”。
沈清辞的心湖被投了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她起身走到书箱前,从萧惊寒送来的那箱书里,翻出那本《漱玉词》。
指尖抚过封面上他的字迹:“记得你曾说过喜欢。”
大相国寺的海棠树下,她确实对那个青衫少年说过。当时她捧着《漱玉词》,指着“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一句,叹着李清照的细腻,少年听得认真,末了道:“这般心思,确是难得。”
原来他都记得。
那他这三年在北疆,是不是也偶尔会想起那个春日午后?想起那个对着词集出神的少女?
沈清辞将《漱玉词》抱在怀里,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她忽然很想再看看那些旧笺上的批注,想从那些凌厉的字迹里,再找出些藏着的温柔。
第二日天刚亮,沈清辞便以“整理书房旧物”为由,带着晚翠去了墨韵堂。
书房里静悄悄的,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沈清辞径直走到紫檀木大案前,指尖悬在那第三个抽屉上,竟有些紧张。
晚翠在一旁收拾散落的书卷,见她对着抽屉出神,笑道:“夫人找什么?我帮您翻。”
“不必,”沈清辞定了定神,拉开抽屉,取出那个紫檀木盒,“我自己来就好。”
她将木盒放在案上,深吸一口气,缓缓掀开。
十七封旧笺整整齐齐地叠着,和昨日见时一样。她从最底下抽出第一封——那是她嫁来三个月后写的,字迹带着初时的委屈,理由写得稚拙:“夫妻不同心,不如归去。”
旁边的批注依旧是那行字:“心未可知,怎说不同?”
沈清辞的指尖微微发烫。那时她总觉得,他心里只有战场,从未将她放在心上,可这句批注,却像在反驳她的武断。
她又抽出一封,是嫁来一年时写的。那时继母派人来府里挑事,说她“善妒不容人”,她心里委屈,便在休书里写:“将军府非我久留之地,愿归故里。”
批注是:“府中事,我已知晓,安分待着。”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跳。他怎么会知道?那时他远在北疆,府中消息传到前线,少说也要月余,他竟连这种琐碎事都知晓?还特意在她的休书上留了话,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承诺。
她一封封看下去,那些曾经让她觉得冰冷的批注,此刻都有了温度。
“听闻夫人为府中账目费心,可嘉。休书之事,缓议。”——那是她第一次独立处理府中用度,忙得焦头烂额时写的。
“北疆雪大,夫人畏寒,记得添衣。”——这封批注旁,并没有她的休书,倒像是他随手写的一句叮嘱,夹在了两封休书之间。
沈清辞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原来他不是不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委屈,知道她的辛苦,知道她畏寒……只是他不说,只用这种笨拙的方式,藏在那些她写给他的“休书”里。
最后一封,是半年前写的。她那时染了风寒,病中格外想家,便写了“体弱难支,恐误将军,愿自请离去”。
批注只有三个字:“我会回。”
字迹比之前的都要用力,墨色深浓,像是刻在纸上一般。
沈清辞捏着这张纸,指尖微微颤抖。原来他说会回来,不是随口一说。他在北疆的时候,就已经计划着要回来了。
“夫人,您怎么了?”晚翠见她眼眶发红,连忙递过帕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沈清辞擦了擦眼角,将旧笺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就是……风迷了眼。”
她将木盒锁回抽屉,转身时,却看见萧惊寒站在书房门口。
他不知来了多久,身上穿着常服,玄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少了铠甲的凛冽,多了几分温润。他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眶上,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在看什么?”他走进来,声音放得很轻。
沈清辞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挡在抽屉前:“没……没什么,就是看看有没有要整理的旧物。”
萧惊寒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抽屉上,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是在看那些……旧笺?”
沈清辞的脸“唰”地红了,像是被人戳破了心事,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他却没再追问,走到案前,拿起她刚才翻看时不小心落下的一本《孙子兵法》,指尖拂过书页:“这些兵书,你也看得懂?”
“略懂些皮毛。”沈清辞定了定神,“家父曾教过一些。”
萧惊寒抬眸看她:“哦?那你觉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话放在别处,也适用吗?”
沈清辞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她还是认真想了想,点头:“自然适用。无论做什么事,摸清对方的心思,总是好的。”
“那你摸清我的心思了吗?”他忽然问道,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沈清辞被他看得心头一慌,后退半步:“将军……何出此言?”
萧惊寒放下兵书,一步步逼近她,直到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尺的距离。他比她高出许多,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那双眸子里,映着她的影子,还有些别的什么,深邃得让她心慌。
“我收藏你的休书,在上面写批注,”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磁性,“你就不好奇,为什么?”
沈清辞的心跳得飞快,那些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冲出口。她想问“是不是因为大相国寺的相遇”,想问“是不是早就惦记着我”,想问“这三年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数着日子过”……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将军……不必说的。”
她怕。怕这一切只是她的错觉,怕他说出来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
萧惊寒看着她泛红的眼角,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他伸出手,想像昨日那样替她理鬓发,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拿起案上的一支狼毫,蘸了墨。
“你看,”他在一张空白宣纸上写下“休书”二字,字迹凌厉,却在最后一笔时微微顿了顿,“这两个字,你写了十七次,我看了十七次。”
他放下笔,看着她:“每一次看,都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明白,我从来没想过要放你走。”
沈清辞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没有嘲讽,没有敷衍,只有满满的认真,和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三年前联姻,不是沈家逼你,是我求的旨。”他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大相国寺见你第一眼,就……记在心里了。”
原来……是真的。
那些藏在批注里的心事,那些跨越千里的惦记,那些她不敢深究的猜测……都是真的。
沈清辞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渍。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她哽咽着问,声音带着委屈,“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了三年?”
萧惊寒看着她掉眼泪,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伸出手,笨拙地替她擦去眼泪,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脸颊,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因为怕。”他低声道,“怕你不记得我,怕你不愿意,怕……战事未定,给不了你安稳。”
他是北疆战神,面对千军万马面不改色,却唯独在她面前,露出了胆怯。
沈清辞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软。她想起他在批注里写“北疆雪大,记得添衣”,想起他送来的那些贴着纸条的书,想起他说“我会回”……原来这三年,他不是不在,只是用他的方式,默默守护着。
“萧惊寒……”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带着哭腔,却格外清晰。
“嗯?”他应着,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我不写休书了。”她说,眼泪还在掉,嘴角却忍不住扬起,“再也不写了。”
萧惊寒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瞬间被点亮的星空。他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很宽,带着淡淡的松墨香和阳光的味道,让她觉得无比安稳。她听见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和她的心跳渐渐合在一起。
“清辞,”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喜悦,“等处理完府里的事,我带你去北疆看看,那里的草原,比京城的蔷薇,好看多了。”
沈清辞在他怀里点点头,把脸埋在他的衣襟上,闻着那让她安心的味道。
窗外的蔷薇依旧开得热闹,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房里,案上的狼毫还蘸着墨,宣纸上“休书”二字旁,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字迹温柔,带着前所未有的缱绻——
“此后经年,再无此二字。”
晚翠在门外听得脸红心跳,悄悄退了出去,顺手替他们带上了书房的门。她想,自家夫人这三年的苦,总算是没白受。
而书房内,相拥的两人都没有说话,却仿佛已经把这三年的空白,都填补了回来。
沈清辞知道,往后的日子或许还会有风雨,继母的算计,朝堂的诡谲,都不会轻易散去。但她不怕了。
因为她的将军,回来了。
而他的心里,一直都有她。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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