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禅

作者:吴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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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骰子


      这是关无念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个秋天了。
      春华秋实,二中一切如旧,在金桂的幽香中,结出沉甸甸的心事。
      他们从育才楼搬到了成才楼,选文科的同学都去了几个新组的文科班。冤家路窄,关无念和林子灏都在五十二班,教室在成才楼六楼,而吴老师的十六班在成才楼二楼,迢迢隔青天。
      关无念有一天晚上在食堂二楼碰见书禅和皇甫虞在吃辣子鸡,这是他高二以来第一次看见她,他记得清清楚楚,离上一次告别,也就是在祝州火车站,已经三十三天了。
      他没有坐过去跟她们一起吃,他知道就算他去了,他们之间能有的也只是客气的寒暄。
      此后,他每天中午和晚上顿顿都去二楼吃辣子鸡。确实能经常看见她,他通常坐在她背后的方向,书禅从来没有发现他。
      他知道书禅住在傲梅苑,几乎每天中午都在苍竹居的栏杆上往对面望。偶尔能碰巧看见一回,书禅每次回寝室都带着书,从来不在寝室走廊上玩。
      她住在三楼310,他过目不忘,虽然对他来说好像没有什么用。
      这些时有时无的匆匆遇见,是百无聊赖的高中生活中唯一使他能活过来的解药。曾经被漂亮女生环绕的他,如今竟过得寡淡至此,他自己都觉得诧异。
      他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这个秋天,没有什么太坏的事,也没有什么太让他开心。他对学习还是没多大兴趣,上课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走一会儿神,作业不会的就抄同桌的,浅尝辄止就好。至于他爸说的,月考进步多少名就给他换个新的表,他现在也不太在意。
      某天实在无聊,他突发奇想决定去贤才楼借本小说来看,给自己解解闷。
      关无念虽然不爱学习,但并不代表他不爱看书,他喜欢日本文化,是东野圭吾的书迷,东野几乎所有推理小说他都看过。
      但大多日本文学读起来未免压抑,他想换个口味,读书还是反季节的好。今天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间,他没有去打篮球,来到贤才楼,瞧见斯格特·林奇的《绅士盗贼拉莫瑞》,书名和简介十分有趣,离下课还有一会儿,他便在窗边就地而坐看了起来。
      果然人在专注于某件事的时候,会淡化思绪,他好像短暂地逃离了这个秋天。他想逃去哪呢?是才结束却永远结束的那个夏吗?
      “关无念?”
      是她的声音!他抬头,在离他最近的那个书架的另一侧,从中间两排书的空隙中,看到书禅的眼睛。
      “禅儿?”他火速起身冲到她身边,“你也在这里吗?”
      书禅好奇地盯着关无念手中的书,他拿起来给她看了看。书禅说:“我们这节阅读课,没想到在这碰到你。”
      距离上一次跟她说话,已经七十二天了。关无念看她的眼神,像看遗失已久又突然出现的宝物,乌黑的瞳孔像两个黑洞,随时可能把她吸进去。
      他一时语塞:“是啊,好久不见,你现在……还好吗?”
      “嗯,还好吧。”她看着他,眼中似有泪。
      偏他来时不逢春,此时下课铃响了,书禅一刻也不多留,匆忙说:“我要回去了,后会有期。”说完就小跑着出去了。
      关无念把手上的书转手扔在了旁边的书架上,一路阔步跟在书禅后面,直到她回到教室,她都没有发觉。他在教室后门外面看着她的后脑勺,她一坐下又开始刷题了。她还和从前一样。
      他正看得入神,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老关,干嘛呢?”
      是阳以安。
      “我来找人借书的。”关无念只好搪塞。
      “好久没切磋了,今天有没有时间打一场?看看我们过了一个暑假有没有技术回潮。”关无念两手空空,阳以安当然看出他根本不是来借书的。
      关无念哪有那个闲情逸致,可不等他拒邀,阳以安就抢着说:“下晚自习在篮球场等你,你不来我不走。”说完就进了教室。
      关无念再往教室里看了一眼,回去了。
      第三节晚自习一下课,关无念飞奔到球场,阳以安一个人在路灯下投着篮,操场上飘荡着篮球一次次拍打地面的回声。
      “等多久了?”关无念隔着老远把一瓶脉动扔给阳以安。
      “十分钟。晚上一下训就从山上下来了。”
      以安把球传给他,他熟练地投了出去,一记华丽丽的三分。
      他俩单挑,边打边聊天。
      关无念问以安:“你说你不忙着跟妹子约会,找我打球这么积极,不正常。”
      阳以安暑假的时候,在火车上撩到了其他班的一个女生,在草原上就开始你侬我侬的。
      “妹子?什么妹子,我没有啊。”
      “什么玩意儿?”关无念以为他在装蒜。
      “你是说那个啊,早分了,开学就分了。”
      关无念听到这答案,一不留神被以安趁虚绕了过去。
      以安一边上篮一边玩笑:“不是很正常吗?”
      “好吧,开心就好。”
      以安不是来找关无念叙旧的,他把球传给关无念,切入正题:“关,你喜欢她是吗?”
      关无念被这么正经地问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用力把球投出去,这一次投歪了,三不沾。
      篮球向远处滚去,他俩没人去捡。关无念走到篮球架下,坐在球架的底箱上,猛喝了几口脉动。
      以安跑到他面前,直接对着他坐在地上:“我们大家可都看出来了,你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喜欢就去追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关无念低头闷不做声。
      他一直以为,从前大家眼里他的种种疯狂的行为,不过是他不甘心书禅就这样默默地喜欢自己,虚荣心作祟,想制造一些氛围让她有所作为而已。
      他曾一度陷进这样的不甘无法自拔,从来没有停下来好好审视自己的心,爱她吗?
      或许,旁观者清。他的不甘心,难道不是源于自己对她的爱重吗?
      以前和那些女生相互玩玩,肤浅又幼稚,从来没有精神层面的吸引,所以这一次他生疏至极,显得那么的不开窍。
      或许,在自己奋不顾身替她出头和林子灏打架时开始,也可能是在草原上与她独处看星星的那晚,听见她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或者是在火车上听她谈论诗词歌赋的时候,甚至更早,早到才认识的时候,他就已经沉沦于她的一切。
      否则,他为什么会忍不住吻她,又为什么会因为见不到她而魂牵梦萦?他骗不了他自己。
      是的,他爱她。
      很爱很爱她。
      原来,自己真的是只癞蛤蟆。
      初醒。
      以安见他一直没有说话,恨铁不成钢,捏着拳头不重不轻地打在他锁骨上。阳以安忍不住了:“关无念,算男人吗?我不怕告诉你,我也喜欢书禅,喜欢好久了,从刚上高中的时候开始,比你更早!”
      关无念终于开口说话,向他吼去:“她不喜欢你,你喜欢她再久都没用!”
      “所以你早就知道她喜欢你了是吗?”
      关无念愣住了,书禅连他本人都没有告诉,阳以安是怎么知道的?
      “很惊讶对不对,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过,甚至可能她自己现在都没有弄清楚自己的感情,但是我能感觉到,她对你跟对别人不一样!我一直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否则,我绝对不会把她让给你的!你不要她就给我滚好吧……”
      以安是真的很懂书禅啊。
      关无念哭笑不得:“什么叫你配不上她,把她让给我?那我就配得上她吗?”
      “我不能失去她,所以就不能拥有她,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你是说,你不想把白月光变成蚊子血是吗?所以你心里面一直有她的位置,也不妨碍你谈很多其他女生。”关无念发现自己现在说话竟有点书禅那味儿了。
      一语中的。以安长叹一口气,音调低了下来,“她一直在学习方面帮助我,她心里我一直就是个上进但又扶不起的毛头小子。”黑皮阳光体育生很少皱眉,可是此刻他愁眉不展,关无念从来没有见过他忧愁的一面。
      关无念又何尝没有自己的愁:“但是,她说不定,不需要我,你说得很对,她可能真的没明确自己的心意,也不知道我也喜欢她。”
      这就是今天以安的来意,他只想让他喜欢的女孩幸福:“你怎么肯定她不需要你?上学期你来了,她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我每次看她的时候她都在看着你,她要是用看你的眼神看我一眼,我现在也不会跟你来说这些话了。现在你从咱们班走了,她总是心事重重,话比以前更少了,也很少笑了,我从来不相信我们眼中的学霸就能真正只爱学习了,学霸也是人,她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而已。所以就算今天你不来我们教室,我这几天也会抽空来找你的。”
      “真的吗?”
      “该给你说的我都说完了,靠你自己了,祝你幸福,也祝她幸福。还有,答应我,我对她的感情,永远别叫她知道,我已经很幸福了。”
      以安说完起身,走了。
      以安走了十几步路,折返回来,关无念仍然坐在那里琢磨着心事。以安回到他面前,弯下腰,一只手推着他的肩,使他略向后仰,以安俯视着他,对他说:“但是如果有一天,你让她伤心,我会要了你的命。”
      “知道了。”
      今晚之前,关无念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真正的自己。他总算明白命运的安排,原来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值得他拼了命去守护的那个女孩,早就出现在他身边。
      是他幡然醒悟得太晚,以至于和她之间心结重重,几乎错过。
      禅儿,你呢,你想明白了吗?你今天眼中带泪,是因为我不在你身边吗?
      第二天是高二的第一次半期考试,关无念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找书禅,不是他在意考试,是他知道书禅会很重视每一次大考小考。
      这一次半期考试没有按上次考试排名来排位置。他和她被随机分在了同一个考室,这对关无念来说比中了一百万彩票还高兴。他的确也不需要中什么彩票。
      书禅来到考室后,默不作声地坐在座位上复习,头也不会抬一下。关无念来的时候看她复习得专心就没打扰她,直到第一堂考试发卷那会儿,她才发现,坐在她右边的是自己的老同学。惊喜又惊讶,关无念点了点头示意,她也朝他微微一笑。
      他今天好帅,头发长成了微分碎盖,他还是不爱穿校服,穿了一件渐变天蓝色外套,左手手腕上还是那块她认识的手表。他身上还是有一股淡淡的烟草薄荷味道。书禅想起上一次也是这样的相对位置,误会深重,始于当日。所以今天她无论如何也要忍住,根本不能往他的方向投递目光,只管做好眼前题。
      第一堂是语文,这一次是吴老师出的题。
      吴老师如果按照寻常的套路出题,那才叫反常。一道仿写题:“不久前,三行情诗走红网络,‘还是很喜欢你,像风走了八千里,不问归期’,引得无数网友争相仿写。请仿照此段,写出一首不少于四节的现代诗,题材不限。”有趣的。
      书禅正在构思,却被一声清脆的“喵”打断,原来是校霸小猫“巡考”来了,它站在教室门口,伸长脖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向里面张望,它比天气热的时候瘦了一圈。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猫儿也比黄花瘦。
      监考老师走过去想把它赶走,谁料它一溜烟地跳了进来,引得整个教室的目光都在它身上,却也没有再发出声响,老师便不再管它。
      校霸在教室过道里游荡了一圈,然后霸气地一跃而起,跳上关无念的桌子上,端坐在桌角,目不转睛地盯着试卷,好似在监督他写字,憨态可掬。
      书禅失算了,她终究还是看向了他,与他对视那瞬间,她的诗有了雏形。
      她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下一首打油诗:

      “还是很喜欢你,
      像清秋残阳辉映了瑶席,
      送君千里。

      还是很喜欢你,
      像小轩窗外哗然泛涟漪,
      离恨难已。

      还是很喜欢你,
      像巴山楚水隐隐于夜里,
      漂泊无依。

      还是很喜欢你,
      像垂杨柳岸顾盼着晨曦,
      痴极嗔极。

      还是很喜欢你,
      像花朝月夕来过的痕迹,
      亿人不及。

      还是很喜欢你,
      像玲珑骰子掩埋在心底,
      山木有枝。”

      反正浪浪老师说,题材不限。
      校霸在关无念桌上一坐就是十多分钟,校长亲自监考都未必有它这么严格。关无念感到庆幸,这么特别的时刻,书禅就在他旁边,与他共睹。
      语文考完,他终于有机会和她说说话。他问书禅:“禅儿,我记得你怕猫怕狗,刚刚校霸有没有吓着你?”
      “还好啦,幸好它爬的不是我的桌子,它好像很喜欢你。”
      “它是怕我坐你旁边抄袭你的,所以专门来监督我。”他这话成功把她逗笑了。
      “它好像瘦了。”
      “我没看出来,我只发现你瘦了,你最近还好吗?”
      “你上回已经问过我了。”
      “哦,好像是。”
      不知道为什么,他和她之间对视交谈,总是容易突然陷入沉默,在草原看星星时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书禅说自己上厕所去,失陪了。她的草稿纸从抽屉里掉出来,她的字行云流水,远看像山水画,他从地上捡起来,上面是刚刚那道题目的三行情诗的初稿。
      好一个“玲珑骰子掩埋在心底,山木有枝”,满篇的“喜欢”,却只有满篇的离恨。诗人总是伤春悲秋,她的遣词造句居然这样苍凉,他自觉地逐字背诵。他原本是不爱背诗的,李白杜甫的诗他从来是背三句忘两句,今天她写的诗,他过目不忘。他把这张草稿纸放回她的抽屉,他不允许别人看见她的诗。
      关于此诗,这几天关无念每晚都躺在床上逐字逐句复习。
      他不明白,这样强烈的情诗,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是独为他而作?一定是写给他的。他不在的日子,她也是很难过的吧。
      她怎么会不难过呢。再上错岩山之时,二中的雕栏玉砌犹在,可她目光所及之处再没有他了。朱颜已改,那么这些雕梁画栋形同泥沙堆砌,随时将倾。他来时春暖花开、鸟唱蝉鸣,他走时逢秋,她能做的只能是悲寂寥。第一眼就让她感觉到与众不同的人,她该怎么遗忘?
      学海无涯苦作舟,与他分离是把这份苦味净化得更加断肠了,而她日复一日的埋头苦读,不过是信念支撑着的肌肉记忆,每天只是醒来、读书、一个人的狂欢。
      梧桐虽立,其心已空。
      上回和关无念在贤才楼匆匆一见,书禅再也不能回避自由意志所选择的爱与痛。
      那节阅读课,她在看杨绛的《我们仨》,想起那句“遇见你之前,我没有想过结婚,遇见你之后,结婚这事没有想过和别人”,她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这句话。
      她发现自己沉醉在文字带来的震撼里时,满脑子都是关无念的模样。天地之间仅此一人罢了。
      “是我愚蠢,是我木讷,是他比我更早看明白我的心,且比我坚定。”
      她放下书,一个人走出贤才楼的阅览室,来到楼上的藏书厅,这里门可罗雀,她在书山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她用指尖抚摸着书架上一本本排列整齐的小说、诗集、戏文,情不自禁地,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她的身姿妖娆,柔若无骨,她随性地舞动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若换作是从前,一个人置身书海,她当然是求知若渴,喜不自胜,可现在,她已经发现有比这些精神食粮更高岸深谷的存在,他是筋骨血肉铸成的人,他高大伟岸,他善良真诚,是真真实实,有温度、有脉搏的。她想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他,她想马上就能看见他!
      她的梦实现了。她不知不觉舞到窗边,偶然透过书架,看见了他。他坐在地上看着书,聚精会神,好像高中的高压和抑郁都与他毫不相干。
      若是相干,又怎么是关无念?
      “关无念?”
      ……
      这周六放假回家,关无念实在忍不住,给书禅发了条消息,他一定要约她出来,表明心迹。
      “今晚有空吗?”
      “我要学习。”
      “我有重要的事,能耽搁你一个小时吗,出来我请你喝奶茶。”
      “我现在喝了奶茶要睡不着,有什么就在□□上说好不?”
      “不行,我要当面跟你讲,今晚不行的话就明天回学校之前。”
      书禅明天下午返校要去参加一个物理竞赛,她大概知道关无念要问什么,也知道不让他问出来他可能会发疯,她怕明天那时候跟他谈那些会影响自己竞赛,终于还是答应今晚赴约,“那就今晚吧,时间地点发我。”可是,他要是问出来,恐怕发疯的是她。
      “十五分钟后,琉璃半岛河边离桥最远那里,等你。”然后关无念给她微信转账了500块钱,备注是“车费”。书禅依旧没有收他的,她家离琉璃半岛那边虽然比较远,但来回顶多三十块钱。
      书禅打车到了那里,时已薄暮,宽广的沁罗河波光闪烁,河边有成群的白鹭在随风翱翔,河岸上的餐馆和娱乐场所的房屋都很低矮,大多只有一层,间隔很宽且布有精修过的绿植,装修简约大气,与市井迥然不同,坐在里面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整个江景。这是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没那么多空闲,也没那么多钱。
      关无念给书禅发信息时,她才回家吃完晚饭,连校服都还没来得及换就出来了,依旧是在学校那一身,与这低调奢华的场所显得格格不入。
      她到时,关无念已经倚在江边的木头长椅上等她了。他把额前的头发吹了上去,用发胶塑了型,跟他半年前才来二中那会儿的飞机头有些像。他穿着浅灰色的外套,外套上写满了白色花体的英文rap歌词,利落的黑色工装裤,脚上的球鞋的鞋型还是那么的花里胡哨。
      关无念背对着她来的方向,她本想从背后吓他一吓,结果还没走近,他就感觉到她来了。
      “禅儿,河边吹风有点冷,披件衣服吧。”他起身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这一次没有拒绝。他的衣服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宽大,她闻到他外套上有类似胡椒的气味,跟在学校里面的不太一样。
      他走路时步子迈得大,她有点吃力地跟在他的身边,他把她领到一家欧式风格的甜品店,“不想喝奶茶,那就带你来吃点甜品,走。”进门,有服务员来询问是否有预订,他回答“尾号1787,预订的单独的包间。”
      他俩来到包间坐下,这里的一切陈设都显得贵气逼人,关无念点餐时,书禅瞟了一眼价格,最便宜的一块蛋糕也要三位数。
      “所有巧克力味的都上一份,再来瓶红酒,一杯杨枝甘露,谢谢。”书禅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没开玩笑吧?我才吃了晚饭,吃不了多少的。”
      “没事,我知道你喜欢巧克力,大不了你一样尝一口就行。”
      关无念在学校食堂,看见书禅平时买面包都喜欢买巧克力味的,所以知道。
      果真所有款式都被摆上桌了,每一款都用小巧玲珑的器皿盛上,足足摆了大半桌,桌上一系列的浅棕深棕,生巧、慕斯、泡芙、布丁……顿时整个房间里充斥着闻之欲醉的巧克力的香甜。书禅觉得自己像查理进了巧克力工厂。
      “真的不用点这么多的。”书禅还是不能接受他这样的消费行为。
      关无念没有说话,服务员想给他倒红酒,他阻止了,说他自己来。他把面前的巧克力千层切了一小块,用叉子想喂到书禅嘴里,书禅则只是用手接过叉子。随后,他自己塞了一口泡芙,抿了一口酒。
      他看着面前的她,低声问她:“上次在考场,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你最近,过得好吗?”
      “在图书馆,我已经回答过你了。”书禅优雅地咀嚼着口中的巧克力千层,这里的巧克力比其他店的要苦那么一点点,更加唇齿留香。
      “那你为什么比夏天的时候还要瘦了?”他又喝了一小口酒,眼睛一直盯着书禅,一定要她的真心话。
      “没有吧,是夏天出去玩吃多了。”书禅把她身上关无念的外套脱了下来,搭在了椅背上。
      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身子往前倾,离她只有一臂的距离:“禅儿,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那你告诉我,你的三行情诗里面写的,离你而去的,你日思夜想的那位君子,是谁?”
      书禅把杨枝甘露的吸管咬得坑坑洼洼,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像是喝酒上头了,质问他:“你考试的时候偷看我的诗?”
      “是啊,那怎么了,你以为一只狸花能监视住我?你去举报我作弊啊,我是连校长都不怕的,我以前在隍俍才是校霸。”
      书禅是真的恼了:“好好好,我跟你这种剽窃别人隐私的伪君子没什么好说的,我要回去刷题了,再见!”她说着便起身来气冲冲地往门口走。
      关无念还是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一把牵住她的手,拉住了她,稍微用了点力把她往回一扯,结果她一个踉跄,倒在了他怀里,她的长马尾扫在了萨赫蛋糕上,他用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她才在他怀里坐稳。
      他感觉她的手只有他的一半大,纤细柔嫩,像一个小娃娃的手,她的腰也盈盈一握,他头一次对她宽大校服下的曼妙的身体有了感知。
      书禅“啊”地一声。这是书禅第一次与男生有这样的肌肤之亲,她在席卷全身的慌乱无措中仰头与他对视,她的印象里第一次离他这样近,她能看清楚他的瞳孔,在白色灯光照射下竟不是她一直以为的深黑,而是有一点偏棕,就像此时桌子上生巧克力的颜色。
      她立刻想挣脱他,可他不许。他更加紧地抱她在怀中,只是放开她的手,拿来餐巾擦去她嘴角和发丝上的巧克力。她渐渐安静了下来,对他说“放我下来”,像是命令,也像是恳求。
      他把餐巾扔在地上,捧着她的下巴,好像下一秒就要吻上去,温柔中带一丝阴险地说:“我先声明一点,我没有剽窃,我虽然知道了你写的诗,但我没有写跟你一样的,谁都知道我没那水平。”
      她用力地扭过头去,甩开他的手,不看他一眼地问“你到底想怎样”。
      “书禅,我喜欢你,我想娶你。”
      书禅又把头转回来,再次跟他四目相对。他把她放开,她像越狱一样立刻站了起来,坐回她自己的椅子上,双手整理了一下额前凌乱的睡发。过程中关无念一直看着她。
      他们之间尚且有那么多疑问没有挑明讲清楚,但他和她此时心照不宣,他们之间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她的心跳从来没有这么快过,马上要房颤了。
      “做我女朋友好吗禅儿?”关无念走过去,单膝跪在她跟前,握住她放在膝上的小手。
      她要答应他吗?不,她不能。她不能在这个最应该吃苦的年纪选择沉溺于情爱,那一切都是她未曾触碰过的,令她感到陌生而害怕,她还有未完成的理想,她不能让自己的生活从此失控。
      她像一个正常的理科生一样,总是理智的,尽管,她知道,她好爱他。
      书禅眼里流下两行清泪,低头不愿意看他的眼睛,她想擦眼泪,但关无念把她的手握得太紧。
      他逐渐被失望填充:“禅儿,是因为你怕影响学习,还是觉得我哪里没有做好,还是说……”
      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对不起,我不喜欢你。”她声音颤抖,人也在微微发抖,她觉得自己已经房颤了。
      书禅开始抽泣,泪珠像断了线一样涌出来,一颗接一颗,落在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上。
      关无念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个荒谬的理由,站起来双手捧住她的脸,发了疯似的对她说:“我不信,除非你看着我的眼睛,”他把她的下巴又微微捧得高了些,“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你说你不喜欢关无念,说啊!”
      他的眼里盛开欲望,灵魂不羁狂妄,她已沉沦疯狂。书禅看着他的眼睛,这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双葡萄啊,她难道忍心拿刀刺破她爱的眼睛吗?关无念,不要逼我!
      她只是一直流着泪,一言不发,整个房间只听得见她抽泣的声音,仿佛他独为她而点的所有巧克力都融化在她的泪光之下。直到他心软了,松手放开了她。
      他缓缓转身,直接拿起葡萄酒瓶,想要一饮而尽。咕噜咕噜,他那隆起的喉结随着痛苦的吞咽上下移动,书禅看了心如刀绞,起身去抢他的酒瓶,“无念,你别喝了好不好”。
      他暂且停下来,对书禅说:“禅儿,我一直爱你就好了其他的都不重要。”说完将这个他深爱却又不能在一起的女孩抱在怀里,这一次,他很温柔。
      他让她明白,真正值得的爱,哪怕爱而不得,也是哀而不伤。她依偎在他的胸前,任眼泪浸湿他的卫衣,她听着他的心跳,悄悄地把爱意又加深了许多。
      他抱着她,一口气把剩下的红酒干了,饮尽了最后一滴,随后把酒瓶用力扔了出去,砸在了墙角,“砰”的一声巨响,华美的玻璃瓶顷刻支离破碎,书禅在他怀里吓得一哆嗦,用力捏住他卫衣两个口袋的位置,他把她抱得更紧。
      服务员闻声寻来,打开门问是否需要帮助,关无念双手搭在书禅肩膀上轻轻地推开她,说:“没事,我砸坏的东西、我造成的损失待会结账刷卡扣掉。”他说话时一直端详着面前书禅的脸,用手帮她擦干脸上的泪痕。
      “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他情绪收敛了许多,看起来一点没有喝醉的样子。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你喝了这么多酒,你也快回家休息吧。”书禅扶着他,难掩心痛。
      “你家住哪,我让赵叔开车送你。”
      “赵叔是谁?”
      “我家司机。”
      书禅百般推辞,关无念坚持送她。江边停着一辆黑色跑车,书禅还记得,是之前在二中校门口来接他的那一辆。
      他帮她开了车门,然后从左侧上了车,陪她坐在后座。赵叔问书禅:“小姐家住哪里?我送你。”书禅第一次听见别人这样称呼自己,书禅答道:“古桥路北段十七号,谢谢叔叔。”关无念一上车,赵叔就闻到葡萄酒的味道,询问他:“无念今晚喝酒去了?”他回复:“嗯,跟朋友吃饭顺便小酌了一下,别跟我爸说。”
      那么大一瓶红酒,小酌?不过书禅感觉他的确没有喝醉,看来是个酒鬼,平时没少练。
      保时捷穿桥而过,这一路,豪车上没有一句话,书禅每每看他的反应,他自始至终侧着头望向窗外发呆,双眼无神。她知道,他真的很累了。她好几次心痛得想流眼泪,但她知道赵叔一直通过反光镜观察着自己,她只能忍住。现在正是古桥路上的梧桐树落叶的季节,此情此景,她的心里只剩悲凉。
      书禅回到家中,窗外下起瓢泼大雨。她拿起手机想给关无念说她已经到家了,但她犹豫再三,最后只发了一句“对不起”。
      千言万语,你都明白吧。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怎样表达我的歉意。
      他秒回: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禅儿晚安。”
      “我爱你。”
      无念,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我之间这千千结,解不开也罢。错的是我,我拥有的太少,少到不敢拥有你。而你,你是花朝月夕来过的痕迹,亿人不及。
      关无念,你一定要幸福。
      书禅很快把所有记忆和牵挂都暂时储存了起来,明天下午她还要参加物理竞赛,今天晚上一定得把计划好的任务完成。她刷题刷到凌晨一点,才上床睡觉。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头。躲进被窝里那一刻,她终于不再强撑着,允许自己肆无忌惮地痛彻心扉。
      未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明天的太阳升起时,收余恨,免娇嗔,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这天之后,书禅每每感觉自己快要走神时,只能拿起笔练字,力透纸背能静心。从前她的字体一贯按心情变换,多是行书,但现在她却只敢写楷书,正楷横平竖直,中规中矩,她必须提醒自己,在二中这严实的围墙之内,人是不能有太多个性的。不能再想他了。她随心写她当下能想到的所有字,就是不敢写他名字里的任何一个字。
      “这围墙真高啊。”她总是这样想。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关无念不会像书禅一样,他不喜欢练字,也不喜欢克制,他只喜欢书禅。
      他向学校申请了每天走读,在学校旁边的小区里面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方便他自己每晚借烟消愁。他给家里的措辞是想每天下晚自习想有更多时间学习,他爸听说他想走读,本来想直接给他在学校旁边买一套房子,但是他实在看不上学校附近这些破小,便找了个最近的小区,租了两年。
      从隍俍出来,他本来已经决定告别醉生梦死的生活,以后尽量少喝酒,不抽烟,至少在高中毕业之前要戒断。可自从被书禅拒绝过后,他成天只想麻痹自己。从恶如崩,他现在很少去学校食堂吃饭,天天点外卖,他暴饮暴食,但又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身上的烟味也越来越重,和之前的烟草味香水不同,现在浑身上下是臭气熏天的。每天晚上打游戏打到凌晨三点。这些都是他再擅长不过的,要不是宿醉容易被老师发现,他会更加放浪形骸。
      他实在是想不通,就为了考个好大学,她竟狠到拒绝自己喜欢的人。在他看来,人生不过三万多天,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傻到把享受的机会攒到以后反而苦了眼下,每天吃好喝好哄自己开心才最重要。书禅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不懂这样简单的道理。
      他想不通时就不会去多想,他每天都要抽大半包卷烟,他只想感受身体上实质性的快乐。
      他很想恨她,可是做不到,他一直陪着她。他每天几乎踩点进教室,自己都来不及吃早饭,但每天早上去教室路过成才楼二楼时,都会到十六班去,给书禅送去满满一袋好利来蛋糕。他这样用心,又是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书禅没有办法不收,可他每天给她送来那么多,她实在吃不完,通常是和周围的同学分着吃。
      祝州当时还没有开好利来的分店,是关无念叫赵叔每周星期天晚上去一趟蓉城,买够下一周要吃的好利来,装冰袋里运回来。他知道书禅不好好吃早饭,到了上午第四节课容易低血糖,又担心街边小摊的油条包子不卫生,他只给她最好的。
      一骑红尘公子笑,无人知是好利来。
      他在课间经常到十六班外面鬼混,站在门口能看到看书禅一眼,下一节课就有能量挺过去了。
      他也会在十六班每节体育课后给书禅送来一杯热气腾腾的星巴克,那通常是他上节课下课就去校门口拿到,然后接下来四十五分钟一直捂在自己衣服里,这样才不会凉。她喝的是他的体温。
      每天下晚自习,他也立马跑到十六班来等书禅,每晚放学陪她回傲梅苑是他最开心的时间,书禅每天要在教室刷一会儿题才会走,他就进去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守着她。他会在傲梅苑外面逗留许久,坐在栏杆上,望着310的灯光,一直到寝室熄灯,万籁俱寂,他才舍得离去,他回到他租的房子,通常已经十一点过了。
      他就这样陪着她,大半月过去了,为伊消得人憔悴。又是一年冬,他只想牵她的手,揣进他的兜。
      这段时间,书禅一直深陷在对他的歉意之中,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堂而皇之地享受他对自己的好,但是每次他来找她,看着他炙热的目光,她做不到再拒绝他一次了。她也知道他又开始抽烟熬夜,她不想他这样。12月23号是他生日,也就是这周六,她想借给他过生日的机会,给他说明白。
      关无念是99年生人,他成年了。周六放学,他把书禅带到他租的房子去。今年生日,他不想像往年,请一大堆所谓的兄弟,在五星级酒店办一场通宵派对,开一排啤酒,再订一个好几层的蛋糕,许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愿望,一派声色犬马,乌烟瘴气。今年他只邀请了书禅,无所谓形式阵仗,十八岁的生日他只想要书禅陪他过。他妈妈本想让他这周回家,好好给他操办他的成人礼,但他以马上考试为由推辞了。
      书禅跟着他来到他租的房子,这房子跟书禅的家差不多大,黄色调的装修,简约舒适,就是住的人太不拘小节了。书禅一进门就被一大股烟味呛得咳嗽了好几声,关无念把窗户打开,这才好了些。房间里杂乱无章,她看见随手扔的很多个烟头和烟灰缸旁边地上洒落未打扫的烟灰,以及垃圾桶里堆满了的几个外卖盒子。
      “进来坐吧,我去给你煮面。”他脱下身上巴宝莉的羽绒服,和沙发上乱放的几件北面一起抱进卧室,让她坐着,然后给她接了杯温水。他把空调打开,屋里渐渐暖和了起来。
      书禅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客人,问他:“什么?你过生日只叫了我吗?”
      “对啊。”关无念在厨房里,边鼓捣着锅碗瓢盆边和书禅聊着天。
      书禅捧着水杯,跑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看他煮面,“你今晚是要亲自下厨吗?那生日蛋糕呢?”
      他穿着毛衣、棉拖认真做饭的样子,跟平常在学校六亲不认的拽拽的样子截然相反,这样的他很温暖,很有魅力。
      “禅儿,我不需要蛋糕,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但是我平时做得也不多,只会些简单的,今天我就做两碗长寿面好不好?”
      书禅很惊讶:“我一直以为你十指不沾阳春水,没看出来关少爷还会做饭啊。”
      关无念反问她:“不沾阳春水的应该是书学霸吧,你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我猜中没?”
      “我确实没下过厨,从来都是吃爷爷奶奶做的现成的。”
      “可真幸福啊。”关无念打了两个鸡蛋,动作娴熟。
      “你竟也有羡慕别人的时候吗?”书禅以为关无念是玩笑话。
      “我爸妈在我学前班的时候就离婚了,我爸一直在蓉城做生意,过年过节才回祝州看我,我妈在外企上班也忙,没空管我,我从小学就开始住校了,每次寒暑假就只有我和我妈请的保姆阿姨在家,我看阿姨每天打扫卫生做饭也挺累的,我有时候不在饭点肚子饿了,又不想老麻烦她,就自己去厨房尝试着做吃的,久了自然而然就会了。”
      他的过往对书禅毫无保留,书禅从来不知道,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他,童年也是孤独的。
      “对不起啊无念,今天你生日,让你回忆起这些往事。”
      关无念只是朝她笑笑,洒脱地说:“不存在,我都习惯了。而且我爸妈虽然离婚了,但给我的关心一点都没少,我从小到大就没好好读过书,没少让他们操心。”
      他朝锅里下了半盘青菜叶子,开始给她讲故事:“我爸现在在长安谈合同,去了三个多月了,走之前说这次要大半年才能回来,因为要在那边开分店,所以只有错过我18岁生日了,他说等他回来给我买一辆718补偿我,所以我寒假就要去把驾照考了,我的副驾只能你坐,到时候我带你开敞篷兜风。”
      “718?”书禅不懂车。
      “就是保时捷的一款跑车,跟那天来接我们的车一个牌子的。可是跟你讲啊,我早就不是那种一听到有车和表就激动得不能自已的小男孩了,他给不给我买车我都无所谓,我越来越觉得,爱要比钱难得多了。”
      “不以物喜,挺好的。”
      “我也不以己悲。”
      他知道又要冷场了,就让她别在厨房门口站着,去坐着等他,一会儿就好。他需要的爱,她给不起。
      五分钟后,关无念端着两碗喷香的长寿面出来了,他把那碗没加辣椒的放在书禅面前。随后他折回厨房又端了一碗红糖水出来给她。
      “禅儿,我知道你这几天可能不舒服,喝点这个,我刚刚给你熬的。”
      他刚才煮面顺便煮了一锅红糖,只是书禅站在门口没看见。红糖是他今中午没有睡午觉跑去市场买的。
      她感动得语无伦次,问他怎么会知道。他看见她的眼眶又湿了,她真的是好容易流泪的小女孩,这样的女孩,没有他保护着可怎么行呢。
      “夏天,在草原的时候,你不是不舒服吗,连烤全羊都没吃成那次,我就记得是月底。快喝吧。也谢谢你,这个时候还来陪我过生日。”
      “你的生日我当然不能缺席嘛。”
      他搬来小圆板凳坐在茶几对面,就这样一动不动盯着她看,看她吃下自己做的面,吃得好香,他自己忘了动筷子。
      书禅的眼睛亮了:“哇噻,你手艺这么好,深藏不露啊!”
      他听到她的夸奖开心地笑了,他很久没有这样,像孩子一样,发自内心地笑过。
      “那禅儿就多吃点,长点肉。”
      她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藏蓝色习字本,双手递给他,里面每一页都有她亲手写的古诗词。那是她十六岁生日时浪浪老师给她的,她从来不舍得用,直到最近很爱写字来使自己获得平静。
      “无念,生日快乐,我想了好久送你什么礼物,但我觉得你好像什么都不缺,这是我最近练字时写的一些古诗,把它送给你,希望你以后每一天都能过得诗情画意。”
      “谢谢禅儿,这真的,是我收到过最特别的生日礼物。”关无念翻阅着,她的楷书端庄大气,笔风沉实,他是外行,只知道俗话说一竖十年功,书禅能写成这样真的不简单,不愧是他喜欢的女孩。
      有些话,她现在不得不说了,哪怕今天是他十八岁生日,哪怕他现在还沉浸在喜悦中。
      “无念,我有话对你说,你边吃边听我说好吗,不然凉了。”
      他抬起头来,平静地:“好,你说吧。”他还是像宝贝一样拿着她的诗集,把它贴在自己胸口,一点没有吃面。
      “我知道,虽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也真心希望你快乐,我实在不应该说这些可能会让你难过的话,但是我不得不说了。”
      “没关系,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你这些天对我的好,我真的很感谢,也很感动,你是我遇见过最好最好的人,但是,我不能就这样心安理得地享受你对我的好,所以你以后不用再这样每天来找我、给我带东西了好吗,我没有办法给你任何回报,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你以后不要再对我好了。无念,对不起。”
      他依旧很平静:“禅儿,这些都是我愿意做的,我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啊,我只要你好好的,至于回报,我可以等,等我们高考完,等你愿意,多久我都等。”
      “我对你的感觉我上一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请你不要等我。”
      他站起来,绕过茶几坐到她身边,“禅儿,你说你不喜欢我,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信,哪怕这和我感觉到的并不一样,我都尊重你的选择。可是你不能连追你的机会都不给我,你不要推开我,那样会杀了我,好吗?”
      她用手抹了抹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她今天绝对不能哭。她大声地争辩:“不行!你看你把自己弄得这么憔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现在又开始抽很多的烟,还搬出来自己住,不好好吃饭睡觉,黑眼圈也越来越重,是你自己在慢性自杀你懂吗?”
      “我这样,你心疼了吗?”
      “没有。”书禅收回目光。“你不要喜欢我了,我不值得。你还是回学校住吧,不要抽烟了。”
      他们两人逐渐失控。
      “禅儿,我为什么抽烟你不知道吗?我每天能见到你的时间就那么一丁点,我只有在抽得飘飘欲仙的时候才能看到你,才能幻想你在我身边,这样我才会好受一点!还有,我喜欢的女孩,值不值得我自己清楚,你说了算什么?”
      “我长得丑,又比你矮那么多,还是个只知道学习的书呆子,更重要的是我是个负心女,有什么好喜欢的,你醒醒呀。”
      他一下子把她扑倒在沙发上,把她吓一大跳,他压着她的身体,一拳头锤在旁边沙发靠背上,打出了好深一个坑。他下巴上无心打理的胡渣扎到了她无瑕的脸颊,他清楚地感觉到她微微颤抖。他警告她:“书禅,你怎样我都依你,但是我不允许你这样诋毁我喜欢的女孩!你自己也不行!”他说完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又越界了,才坐起来,垂着头。
      书禅慢慢撑着坐了起来,今天是他这么重要的日子,她却让他这样恼怒,她感到挫败和自责。
      “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他还是不说话,他真的生气了。
      她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天蓝色小礼盒想给他,“你之前请我吃巧克力,最近又前前后后给了我那么多东西,我不能无功受禄,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二件生日礼物,虽然可能还是抵不过,但已经是我花了大半个月生活费买的了,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你收下吧。今天之后,我们两清,好吗?”
      他把盒子接过来,拿在手上。他沉默许久,终于松口:“禅儿,既然你的世界这么不欢迎我,那我走就好了。答应我,照顾好自己,你要好好的,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祝你幸福。”
      她还是落了泪,她又失算了。她没有想到当他真的说离开时,她的心如同被万箭穿过一样痛。
      “无念,不是不欢迎你,是我……”
      “答应我。”他打断她。
      “好,我答应你,那你能不能也答应我,回学校住,不要抽烟了,行吗?”
      “我听你的。”
      “我走了,再见。”她背上书包,向门外走去。
      “禅儿!”
      她蓦然回首。
      他站起身,深情凝视,像是与她最后的告别:“你记住,你在我眼里是最好的。我只爱你,永远爱你。”
      她欲语无言。
      “回家吧……”他竭力抑制着哽咽,“路上注意安全。”
      她走后,屋内安静得可怕,桌上两碗几乎没动的长寿面和红糖水已经凉透了。他想去送她,看着她上车,或者跟着她把她送回家,不对,他只想把她留下来。可是他已经没有了做这一切的资格。
      他关上门,用尽全身力气踢在茶几上,茶几撞上沙发,与地板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响声,桌上的碗筷全部摔烂在地上,连同书禅送给他的诗集和礼盒。他连忙悔恨地拾起来,幸好诗集没有被打湿。
      他坐在沙发上,打开礼盒,里面装着一个黑皮的男士钱包,设计简约又实用,散发着皮革香味。那是书禅斥六百多块钱买的,她省吃俭用攒了一个月。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一个成年人了。他从来不想和她计较什么,哪怕她在他成年这一天让他万念俱灰,让他不知道之后的日子该怎么活下去。他恨学习,恨作业,恨高考,恨语数外政史地理化生,唯独没有办法恨她。
      他永远爱她,至于她,得之他幸,不得他命。
      书禅打车回去了,她没有径直回家,先去了孑予家。她要倾诉。
      书禅把自己和关无念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孑予,唯独没有告诉孑予她爱他。
      “你很喜欢他吧,你第一次动心,居然是和一个财阀公子,这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啥?”
      “你要真是因为不喜欢才拒绝人家,跑我这来说这么多关于他的事干什么?”
      “哎。”
      “我就问你啊,你不想耽搁学习就放弃了这么喜欢你并且人本身还很好的男的,你别说不是这个原因哈,没人比我了解你,结果呢,你现在的痛苦就不会耽搁你学习了吗?甚至是不是比如果和他谈了还更耽搁一些呢,否则你现在不是本来该在家研究你的偏难怪的吗,怎么坐我这儿来了?”
      书禅皱着眉毛,双手撑着脑袋,被训得哑口无言。
      “你说人家一个大帅哥,也不是没其他妹子抢着要,都爱你爱得嗑起药了,你怎么就不从了他,跟人家试试?”
      “什么嗑不嗑药的!他就是抽了几口烟而已。”
      孑予像看终于被逼供出实话的犯人一样看她。
      书禅今晚对关无念这样无情,心里一直担心他能不能承受,又不能联系他,她只好问孑予:“你说他现在在干什么,会不会因为难受又不要命地抽起来了?”
      “你直接问他不就知道了。”
      “我不会再找他了,我想得很清楚了,就算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我现在难过也只是暂时的,我会很快调整过来,高考的结果谁知道呢,万一不理想,我不想那时候后悔现在放纵了自己。”
      “关无念真就没高考重要?没你的骄大重要?他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跟他接触这么久,我知道他和我完全是不同圈子的人,我跟他喜欢的东西也都不一样。他只可能是我生命中的过客。”
      “你们喜欢的是不一样,他喜欢你,你喜欢他,确实完全不一样。”
      “不提他了,你跟颜言怎么样?”
      孑予说,从颜言毕业到现在,他们只见过一次,是在暑假颜言被录取过后,他从寒垓到祝州的邮局来领大学的通知书,孑予出去陪他玩了一个白天,只是普普通通的看电影、抓娃娃、吃烤肉。孑予高三作业太多,这已经很奢侈了,之后九月份开始,颜言就去江城了,都是线上联系。
      书禅想,要是她现在和关无念在一起,也是没空陪他的吧。书禅想要安慰孑予:“异地恋是不能经常见面,你高考完就好了,到时候你们可以随时约,还有最后半年了。”
      可是孑予好像不觉得辛苦,异地恋给了她莫大的动力,她说她也要考去江城,颜言在那里等她。并且现在虽然在异地,颜言也每天都按时早安晚安,还经常给她学习加油打气。
      “可是我明明记得,你不是喜欢看海,想去厦门,想学新闻的吗?”
      “理想不是一成不变的。”
      或许孑予的理想只有一个,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来没有变过。
      关无念成年这天晚上,祝州下雪了。
      倒也没有“千树万树梨花开”那样盛大,无数白茫茫的雪片从不知道的哪里落下来,纷纷扬扬,轻且无规则,像隐忍的纯爱,降落的时候听不见一点声音。
      书禅从小的时候就听大人说,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雪花,可她真希望能有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书禅,能陪在关无念的身边,知他冷暖。
      关无念答应过书禅,他要好好活着,他就不会再意气用事。他把自己原来用的lv钱包里面所有银行卡都拿了出来,装进她送的钱包里,贴身带着。他把自己踢出来的狼藉连同这些天制造出来的烟灰收拾了干净,把茶几移回了原位,他把自己囤在家里所有的烟,还有烟灰缸和还没来得及扔的外卖盒全部一起扔进了小区的垃圾桶。
      他在手机小程序上重新给自己学校的饭卡充了几千块钱,然后回学校去苍竹居502重新收拾好自己寝室里面的床铺,准备明天就回学校住。
      她走后,他只是冷静地,一个人做完这所有事。
      他忙完时已经差不多九点了,他看见自己的篮球放在寝室,瘪了许多,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篮球了。雪还在下,这个点学生都回家了,操场上华灯初上,空无一人。他给篮球打满气,去篮球场一个人练了将近一个小时,许久不练,果然有点生疏了。
      他独自在漫天飞雪里打得大汗淋漓,每一个命中的三分,都是他对一切阻碍他与书禅在一起的力量无声的起义。
      他今天晚上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他把篮球放在了学校门卫那里,去学校门口生意爆火的幺鸡面馆打包了三两牛肉面。他去时,面馆马上打烊了。回到租的房子时,他才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地叫。他不知道是不是悲伤使他忘记了饥饿。
      他坐在之前书禅坐的位置,大口大口的嗦面声显得他一个人也没有那么孤单。他不喜欢像哲学家一样思考人生,他只是找了很多必须做和喜欢做的事情,这样才能真正地感知生活,来冲淡爱而不得的痛楚。
      他无心赏雪,洗完澡坐在床上欣赏书禅给他的诗集,见字如晤。在他眼里,哪怕她的字这样出类拔萃、赏心悦目,也不及她本人的一颦一笑。她送他的礼物,竟也让他感到这么真实的忧伤。
      他看见《离骚》,老生常谈了,高一语文课上学过这首诗的节选,关无念记得当时吴老师讲这首诗可以理解为是屈原因被流放而发出的牢骚,之后衍生出一系列骚体文学。“禅儿居然愿意写这首拗口又冗长的诗,一定也是因为离开我而发发牢骚吧。”
      他只看见满篇的“兮”。读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一句,他记得这一句的意思,想到自己,又想到书禅,他渐渐想明白了。在这个受制于人的年龄,他和她的路注定是艰难漫长,他能做的不应该是每天对她嘘寒问暖、送蛋糕送咖啡,这些对她来说是负担,这些都太低级了,他要做的是像她希望的一样,好好待自己,然后好好读书,积蓄足够的力量,才能保护她。
      总有一天,她能无所顾忌地和他一起走向余生。
      他继续往后翻,“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她的心情他都明白,他定不负她。
      她的字里行间是锁不住的爱和忧伤,让他在初雪时节心碎满地,却也让他不再害怕雪停之后的日子,一切的虚度都是枉然。
      没有蛋糕,他也不需要许愿,许愿的人太无助,就像今晚天公作美赐的小雪,没有人能长久留住。他余生只想要她平安,他不放心上帝,他要把春花秋月夏阳冬雪亲手奉与她。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关无念度过的最幸福的一个生日。
      关无念十八岁的第二天,这是星期天,那天晚上书禅请阳以安帮她去五十二班把林子灏叫下来,说她有事要找林子灏。
      以安问她:“怎么了,你要向他打听关无念的事?”这段时间关无念天天来十六班找书禅,爱火在雪中燃烧不殆,没有人不会被震撼。阳以安知道昨天是关无念的生日,猜也能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
      “阿黑你别问了,帮帮我好不好?”
      以安当然会帮她。他这段时间压根儿没有心思交新的女朋友,眼见关无念这么高调,虽然是他希望的,可他心底终究还是有点堵。他看得出这些天书禅一直忧心忡忡,他想去开解她,可书禅一直是什么都不想对外人说的态度。他能做的也只有在这些小事上帮帮她。
      林子灏万万没想到书禅会找他有事。他想,关无念现在是他的敌人,书禅是关无念的“老婆”,也四舍五入跟他不是一条道上的,而且他还欠书禅几十块钱没有还,具体还欠多少他早就记不清了,他和书禅几个月没说过话了,书禅找他能安好心?
      他还是顾念高一时和书禅很要好的那些时候,下来了。书禅在走廊等他。“书禅,你找我什么事?”
      书禅果然没看错他,欠别人钱不还却堂而皇之地避而不谈,也只有林子灏了,所以她才笃定他会下来见她。
      她想起他那次和关无念打架下手那么狠,尤其是想到眼睛上那一道伤,恨不得现在给他补一拳。可是如果这样,关无念天天和他当同班同学,日子只会不好过。
      她相当客气:“我就跟你直说了,关无念他现在怎么样,你能跟我说说吗?”
      “听说他天天下课都去十六班,他怎么样你不是应该比我清楚吗?”书禅没有答应做关无念女朋友,林子灏心中暗爽,什么东西都唾手可得的关无念也有今天。
      “他今天来学校,看起来,没有什么事吧?”
      “我没关注他,不过下午返校的时候他居然来寝室了,就没什么不同的,只是我感觉好像他身上没啥烟味了,你是不知道,前两周在教室,他自己和最后一排墙角的那个男生换了座位,怕熏着别人。”
      书禅很吃惊:“他居然,真的回学校住了?”
      “我们都觉得奇怪,是你喊的吧?”有女生这么关心关无念,林子灏心里还是很羡慕的。
      “好了,我知道了,谢谢你啊。”
      “没事。”
      书禅听见关无念好好的,总算心安,否则她总是食不知味。
      关无念对她说过,他听她的。之后他们真的就不再天天相见,像高中生行为规范守则里规定的那样,朝七晚十,存天理,去人欲。
      之后很久,关无念和书禅,他们偶尔在楼道、在操场、在食堂碰见,微微点头,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长相思,摧心肝。
      他们看见彼此时,眼里的光万劫不复,无需言语,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彼此身边,相爱的少年比上帝勇敢。长相思,在长安。
      书禅身旁的关无念,仅书禅一人可见。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转眼又是盛夏。曾几何时,夏天课间的教室里总有那么几个同学偷偷地在看《夏至未至》,可如今快要到了该“上山打虎”的日子,小四笔下那些繁盛的香樟再也没有了人仰望。
      本是最活泼浪漫的季节,书禅却不再向往夏天,她印象里,这样的温度该有一张英俊的侧脸相配才对,可如今那张脸也悄然遁形。关无念在过年和四月初书禅十七岁生日时给她发过祝福,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别的联系。纵是如此,爱意只增不减。
      顾孑予马上就要高考。在五月底,从山上的高三校区传来一则噩耗——有学生跳楼了。祝州几乎每年都有高三的学生想不开的,书禅从皇甫虞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是惋惜。她没有担心过会是孑予,她知道孑予还等着毕业了和颜言双宿双飞,孑予不会这样傻。由此看来,颜言好像也不是没有好处。
      皇甫虞问书禅:“你怎么看这个跳楼的学生?”书禅毫不避讳回答她:“如果是通常的因为压力大了或者害怕面对高考就跳了,这也太脆弱了,连自己的生命都负不了责,他爸妈也白养他这么大了。”皇甫虞有着死者为大的悲悯:“可是,努力了这么多年,到最后自己的能力还是达不到预期,眼睁睁考不上想去的大学真的很残酷。”书禅不假思索:“活着考不上好大学,那现在人没了不就更考不上了?轻生永远是下下策。”
      后来关于这个学长的传闻越来越多,大概是他听说了一诊成绩大概就和最终高考的成绩差不多,而他过年前考的一诊很不理想,他信了经验主义者的一概而论,不能接受自己终将收获平庸,所以放弃了。
      书禅给小虞打了个警钟:“乾坤未定,你是黑马。而且还有一句是最重要的,生命诚可贵。”皇甫虞反问她:“那爱情价更高吗?”书禅没有回答,她不知道标准答案,也没有思考过,她只知道爱人先爱己。
      孑予高考的前两天,书禅打算去山上看看她,给她加油打气。刚好,这天下午体育课过后是一节美术课,高二的美术课通常是老师放一些美术史的纪录片,旨在给大家放松一下,书禅经常美术课溜回教室刷题——不是不能把作业带去美术教室,只是看纪录片的时候拉了窗帘太暗了。所以体育课开始自由活动那时,书禅就可以出发上山,不用担心来不及回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她带上一叠厚厚的物理作业纸上山去了,去见她三个月没见的好闺蜜。她到高三校区入口时,看见恢宏醒目的一排暗红色大字“时不我待”伫立在大路旁边,是草书,有些狂草的韵味在里面,书禅顿时被高三的压迫感震撼住了。
      她找了许久才找到孑予的教室,他们在上自习,没有一个人抬头发现窗外的她,几乎每个人双耳都塞了耳塞,她看见孑予正奋笔疾书。
      书禅环顾高三校区,这也是她第一次来,这里风格和山下的校区基本一致,但细节又有不同。
      高三是独栋,名唤“笃行楼”,与山下的教学楼一个模样,都是方正的砖红色大楼。寝室楼是两栋黑金风格的矮子楼,每栋只有三层,男女寝分别叫“赤楠憩”、“蓝桉憩”。教学楼和寝室楼垂直坐落,之间的园林种了些许参天之木,通向操场。操场旁边,食堂的名字倒也十分别致——“杏花村”,书禅听孑予说,高三食堂的饭菜比太白大酒楼还要精致。
      今年暑假,书禅他们准高三补课要补到八月初,补完课后,他们也要搬东西进军这里了。白驹过隙,书禅感觉昨天才认识关无念,可转眼,和山下的一草一木即将缘尽。
      笃行楼上无一人语,全是笔和纸飞速摩擦的沙沙声,果然是有无数少年意气风发,笃行不怠。
      下课了,书禅把孑予叫出来,孑予看见她激动万分。
      “我来给你加油来啦!”
      孑予问她:“我的天,你居然跑上山来了,你十分钟就上来了?那下节课呢?”
      “哎呀你放心好了,上节体育课,下节美术课我是逃课惯犯。”书禅说着把手中那叠作业纸给孑予,“我纠结了好久送你个啥,吃的我怕有毒害你住院耽误考试,笔的话我怕你考试的时候用突然漏墨或者写不出来,反正送什么我都害怕出问题,那我就成千古罪人了,索性我是物理科代表,物理老师把他那里多余的作业纸全送我了,这个送你,你这两天复习的草稿纸就用它,没毛病的!”
      书禅从小到大都是心思与众不同,孑予已经见怪不怪。“谢谢禅,我冲就完事了。哦对了我跟你说,颜言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两周说不想耽误我复习,连早安晚安都不给我说了,周末打视频也不接。”
      “都这个时候了,你记挂他做什么,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不要去理的。”
      “可是他到底在干什么那么忙……”
      “高考加油!”
      她俩最后抱了抱,接下来就看孑予自己的了。
      孑予的三年书写完毕,走进了那个高中生憧憬太久的光怪陆离的世界,终于,终于。没有人永远都在高考,但永远有人即将高考。□□空间里一年一度地,大家都在转发章鱼哥在楼上看海绵宝宝和派大星玩耍的图片,章鱼哥家的窗户和监狱栏杆只能说一模一样。初看不识图中意,再看已是图中鱼,明年便做楼下星。
      七月、艳阳天、二中补课。似火骄阳今犹在,不见去年戴表人。书禅仍是在那若隐若现的忧伤中,平凡地过着学霸该过的日子。
      只是某一天,所有二中人都不得不彻底地悲伤。
      这天星期天下午返校,吴老师凝重地给大家讲,咱们年级五十二班有一个男生周末回家时出了车祸,身上多处骨折,颅内出血,现在还躺在ICU,没有脱离危险……
      五十二,男生。书禅眼前一片漆黑。
      接下来吴老师噼里啪啦讲了很多,关于呼吁同学捐款献爱心和学校考虑到各方面安全问题决定这周补完课提前放暑假这些事,可是书禅又如何能听得进去。
      她只记得关无念十八岁生日那天,说他要学开车,他那种放荡不羁的性格,很难不追求速度与激情,会不会……
      “不会不会,绝对不是他,我在瞎想些什么?他答应过我,他会好好的。”书禅心乱如麻,完全无心上自习,她只能拿圆珠笔的笔尖一遍一遍狠狠地戳自己的手指,连心的疼痛才能使自己保持清醒。她在左手手掌心写上关无念的名字,以此为他祈祷,祈祷下课后她能在学校里面见到他。
      总算捱到了下课,书禅发了疯似的,吴老师还坐在讲台上没走,她就已经跑了出去。
      爬到六楼,书禅心率已经飚到了一百八,她叫住了正从五十二班教室出来的一位女同学,像乞丐一样请求她:“同学,可以帮我叫一下关无念吗?”
      那个女生说:“关无念今天没来学校。”她说完就往厕所走了。
      晴天霹雳。
      书禅像一块石头一样站在原地发愣。“不会的,他只是睡过头了,忘了星期天下午要上自习,我要去找他!”
      极端的乐观与悲观在她的心中打架,她强忍着情绪,狂奔出学校,就连门卫看她神色不对劲想拦住她问问情况她都没有任何心情理会。她跑到了关无念在学校旁边租的房子门口,是直觉引她来了这里,她心里知道见到他的几率渺茫。
      她急切地拍着他家深褐色的门,用尽全身力气,敲了好久,她手指上的关节全部淤血了,屋里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她终于绝望,无助地蹲在他家门口,双臂捂住脑袋,蜷缩成一团,放声痛哭。
      关无念,你说你的副驾只能是我的位置,是因为我没在你旁边守着你,你才出事的吗?你是在怪我吗?
      她想到这,抑制不住地自责,她不敢去想象关无念血肉模糊、遍体鳞伤的模样,那使她肝肠寸断,只要他现在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为他做什么都愿意。关无念要是死了,她一生都不会好过,还不如也跟他一起死了算了。她悲恸欲绝,已经全身麻木发冷,胃一阵痉挛,眼睛看东西不聚焦,她感到自己快要昏倒了。
      这时候,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她背后扶住她,把她拥入自己怀中。他跪在她背后抱起她,她本能地没有害怕,这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让她心安。
      书禅回过头,看见关无念的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靠在他胸口哭得更伤心,活像孟姜女在长城哭自己的范公子。关无念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好了好了禅儿,没事了,哥哥在这儿呢。”
      书禅比孟姜女幸运,范公子已然变成一堆白骨,可她的关无念安然无恙,好端端地跪在她面前。
      关无念一只手护住靠在自己身上的禅儿,另一只手掏出钥匙打开门,然后让她搂住自己的脖子,树懒抱把她抱了进去。他把他抱进卧室,放在床沿上,他想去关门,她却搂住他的脖子不肯松手,他只好贴着她坐在床沿上。她紧紧靠在他的肩上,一只腿搭在他的腿上,梨花带雨。
      “哥哥,我好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她附在他耳边,声音微弱。
      关无念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别在耳朵后面。“小傻瓜,在想些什么呢,我只是有点发烧请了半天假,刚刚去幺鸡面馆打包吃的去了。不哭了不哭了啊。”
      书禅渐渐平静了许多,问他:“怎么发烧了?”她用手贴了贴他的额头,果然很烫,不能叫“有点发烧”,是烧得很厉害。
      “就今天上午打高尔夫淋了点雨,小事一桩,睡一觉就好了。”
      她讨厌他这样故作轻松,“你不是答应了我,要照顾好自己的吗?你还让自己淋了雨,你说你是不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她恨铁不成钢,捶打着他的胸口,他抓住她忙乱的双手,他看见她手上一块块肿成紫色的关节,还有几十上百个黑色的墨点,左手手心上是他的名字,他都明白,他心如刀绞。
      他突然一本正经,看着她的双眼,问她:“你爱我吗?”
      书禅轻轻地甩开他的手,什么都没有说,她再次搂住他的脖子,温柔地朝他吻了上去。
      他们的嘴唇碰在一起那一刹那,仿佛这两个同频共振的灵魂交融在一起,坦然,不语。
      关无念搂住她的腰,一边吻她,一边缓缓把她压倒在床上。她躺下后,他情不自禁,想伸舌头,两只手摸到了她的胯上,她挣脱了他,坐了起来。
      他翻过身来躺着,他的眼白在昏暗的卧室里显得格外明亮,说:“我的牛肉面还放在门口,我去拿。”
      他把刚刚打包的午饭拿了进来,关上门。他从半上午一直睡到现在还没吃饭,他去拿了两双筷子还有碘伏棉签。他帮她上药,她疼得一直在“嘶”,他宁愿她的痛苦能千万倍地转移给他。
      “伤心饿了吧,来跟我一起吃。”
      一个碗,两个人,三两面。关无念把牛肉全部喂进了书禅嘴里,书禅心有旁骛地扒拉着几根面,“哥哥,你不问我今天为什么出现在你家门口吗?”
      “我都能猜到啊,是哥哥不好,请假也没给你说一声,把我的禅儿吓坏了。”他说着又夹了一大片青菜喂她。“是我们班另外一个男同学,你不认识,叫陶家宇,昨天回家的路上出事了。”
      “不论是你还是他,我都不想这样。”
      “是,没有人想这样,禅儿,这周放假你陪我去医院看看他吧。”
      “好。可是哥哥,如果发生在你身上,我会难过一万倍。”书禅放下筷子,说着说着又面露伤感。
      关无念把她抱到自己腿上:“我懂。”
      “今天以前,我觉得虚惊一场、失而复得、久别重逢都是特别美好的词汇,现在看来,我根本不想要惊吓、失去和别离来作所谓的反衬,安安稳稳就好了。”
      “但是禅儿,失而复得对我来说,可能也是奢望啊。”
      “我爱你。”
      “禅儿,你愿意做我女朋友了吗?”
      “我愿意。”
      2018年7月22日,守得云开见月明。祝州二中这片被坚硬冰凉的大理石铺得严丝合缝的地盘,看似没有任何土壤,却生长出从一而终的蓝桉,而今蓝桉已遇释槐鸟。
      她坐在他腿上,他们深拥。这一年来,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他终于等到了他的公主,此刻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再也不会放手。
      “禅儿你知道吗,遇见你之后,我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没有你我这辈子就算白活了,我一直害怕我等不到你了。”
      “你也是个傻瓜。”
      “可是我还没有你的学习重要。”
      “谁说的!今天我想明白了,如果真的是你有事,我会后悔一辈子,没有什么值得我把你放在一边。”她握住他的手,贴在她心脏的位置。
      他和她十指相扣,他用鼻尖碰了碰她的,“我们以后再也不能分开了好吗?禅儿,到了哥哥身边就不要走了好吗?”
      “我不会离开你的。”
      他用自己的鼻梁略斜着轻轻靠在她的鼻梁上游移,书禅感到他的鼻梁骨很是锋利,像高耸的山脊。她总算体验到了,在关无念的鼻梁上滑滑梯的感觉。
      “禅儿你知道吗,这么长时间我没来找你,你也不让我放纵自己,我现在比才分科的时候进步了两百多名,都是被你逼的。”
      “这么厉害啊,那以后该叫关学霸了,关学霸请多多指教。可是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在意你学习好不好,我只要你平安开心就好。”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都要好好的。禅儿你放心,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我也绝对不会打扰你学习,你想我了就来找我,我带你去约会,去草原,去沙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点都不爱学习,我只爱你。可是哥哥,我现在必须这样拼了命学习,我以后才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还有最后一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沪市好不好?”
      “好,一年后我们一起去沪市,你想去哪哥哥都陪着你。”
      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亲吻他深爱的女孩,他吻在她的额头上,她的鼻梁上,她的唇上,她的颈上,吻得炽烈,吻得永恒。
      他像野兽一样,贪婪地啃食着她的纤纤玉颈,她的呼吸一点点急促了起来,小脸和颈子被他弄得通红。偌大的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怕哥哥忍不住做出一些冲动的事,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问他:“哥哥,你还没告诉过我,那一次语文考试,你的情诗是怎么写的呢。”
      他停了下来,意犹未尽,她的颈上被留下了一团粉红色印记。
      “我只写出来了一段——还是很喜欢你,像行走在光滑的土地,摩擦不计。”
      书禅笑了,这一听就是不懂物理的人。她捏了捏他的脸:“光滑的地面本身就没有摩擦力,还怎么不计呀?”
      “好好好,小姑娘,哥哥来告诉你有没有摩擦力。”他边说边把她抱到沙发上,想继续在她身上释放原始性情,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把他们拉回了现实世界。
      是关无念的班主任谢老师给他打电话,问他身体好些了没有,晚上能不能去学校。他敷衍了过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
      已经下午四点过,书禅这才意识到自己下了课就跑了出来,再没有回到教室,这是赤裸裸的旷课逃学,她正在做着她从不认为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她拿关无念的手机给吴老师发了个短信,说自己肚子疼,下了课出学校买药了,所以没及时回来上自习。
      “我回去了啊,你好好休息。”她急忙对着镜子整理发型着装,得回学校了。
      关无念一把拉住她,他可舍不得她走。书禅的手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她疼得“啊”了出来,关无念立马对着她的手使劲呼气。
      “对不起对不起宝贝,哥哥弄疼你了。你先别回去了好不好,你今天情绪这么不稳定,哥哥开车带你兜会儿风,调整一下状态好不好,晚自习我陪你一起回去。”
      “可是你现在烧得这么厉害,又没有好好休息,还出去开车,会更严重的。”
      “我女朋友在我身边,我做什么都是在休息。”
      书禅还是犹豫,关无念直接拿起车钥匙,牵着她出门了。
      单元门口停着一辆龙胆蓝的跑车,很靓,跟这个老旧小区的基调极不相符,书禅知道那一定就是关无念的车了。
      她挽着他下了楼,她从前只这样挽过孑予、挽过小虞,从来没有和男生这样过。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她的初恋初吻初牵都给了他,是他带给了她最美好的感情和经历,在她最清澈的年纪。
      隔着老远,他拿着车钥匙对着前面的空气按了按开关,那辆酷炫的跑车就像他养的宠物小狗一样,立刻亮灯应答了一声。他给她开了车门,像骑士护送公主一样,他掌心向上,让她撑着他的手上了她的宝座。
      “哥哥,为什么你的车只有两个座位啊?”
      “因为除了你我没打算载任何人。”
      他的车里是她最喜欢的薄荷烟草味道,他上车后,趁给她系安全带香了她一口,她害羞地扭过头去。
      “哥哥,开车慢点啊,注意安全哦。”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单手开车,右手紧紧牵着她的左手,十指相扣。
      “放心吧公主殿下,您在车上,我不敢不注意安全。”
      保时捷一边缓缓驶出一边打开软顶,他们所到之处无路人不回头。
      上了大公路,他速度越来越快,书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连忙嚷嚷让他慢一点,他只好减速。他向来开车不管限速,只求自己痛快,可是从今以后他的副驾上都会坐着他的公主,他妻命难违。
      他开到沁罗河附近,沿着河边慢悠悠地往前,夕阳残照,盛夏傍晚的风拂过这一对璧人,抚平了她这一整天凌乱的心绪。河两岸的紫薇开得正好,但在坠入爱河的少女身边显得黯然失色了。
      杏眼奕奕,云鬓轻绾,禅儿美甚。
      上次他们来沁罗河边是去年秋,不知不觉也快一年了,沁罗河静谧依旧,变的是河边人。
      “禅儿,还记得上一次我们来沁罗河干什么吗?”
      “当然,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天是我惹你动气了,你把人家店里的酒瓶子都砸了,你这脾气呀。”
      “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禅儿。”关无念开车时一分钟能往副驾驶的方向看60次,她欣赏着江景,他的眼里全是她。
      “那次是在秋天吧,好像过了好久好久了。”
      “是啊禅儿,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书禅转过头来看他,她以为他在怪她,让他等得太久。关无念察觉到了,他不想她陷入自责中,连忙说道:“终于等到了,我甘之如饴。禅儿,谢谢你给我机会。”
      “哥哥,如果我一直想不通呢?”
      “那我就一直等你。”
      “可万一,我一辈子都想不通呢?”
      “那我就等你一辈子。”
      “你才认识我不到两年,怎么就轻易断言了一辈子?”
      “因为你是书禅。”
      “那又怎样?”
      “所以你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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