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生怕死

　　安葬完过子辛后，唐云生曾多方奔走查探师父遇害的真相。

　　他走遍了泗水街的每一家店铺，询问了当日在场的所有目击者，可得到的证词竟如出一辙，数日下来，竟未寻得半分有价值的线索。

　　凶手的装扮极为普通，身着市井间最常见的粗布麻衣，二人皆是相貌平平之辈，寻常得扔在人群中便再难寻见，即便是目击者，也难以准确描述出他们的具体特征。

　　没有特殊的标记，没有独特的身形，这样的凶手，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阵涟漪后便消失无踪，徒留满湖的迷茫。

　　二人当日扮作劳夫模样，共同挑着一副坠有重物的担子，步履看似沉重，实则暗藏杀机。
　　正是这副看似寻常的担子，在经过过子辛身边的刹那，化作了夺人性命的凶器。

　　据目击者回忆，当时只听得一声闷响，过先生便直直倒地，那二人则迅速放下担子，混在慌乱的人群中悄然离去，动作利落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而这些零碎的信息，便是唐云生目前所掌握的全部。那两名凶手自案发后便销声匿迹，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凡见过他们的人，皆称此前从未谋面，更不知其来历去向。

　　茫茫人海，要寻两个如此普通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唐云生心中的悲愤与无力交织，几乎将他压垮。

　　要说唐云生未曾怀疑到寅国来人头上，那便是自欺欺人。

　　事实上，案发次日，他便压着满腔怒火，登门造访了周延贵那几个手下的居所。
　　在他看来，师父的死与这些寅人脱不了干系，毕竟他们为了巳翎纠缠师父多日，如今师父突然遇害，他们的嫌疑最大。

　　那些寅人这些时日居住在与泗水街隔了一段距离的长明路。此路虽名曰“长明”，却并非灯火通明、繁华热闹之地。
　　相反，长明路因巷道狭窄、屋舍简陋而显得沉闷枯乏，即便是白日，也透着一股阴森之气，其繁华程度竟远不及泗水街的十之一二。
　　路边的矮墙斑驳脱落，墙角堆着废弃的杂物，偶有几只流浪狗蜷缩在角落，见人走过便发出低沉的吠声。

　　唐云生身着一袭素白孝袍，步履沉重地迈入了寅人所在的那条深巷。

　　冬日的寒风卷着枯叶，在巷中肆意穿梭，路旁不知谁家刚倾倒的洗衣水，在地面结了一层薄冰，他不慎踩在上面，白衣一角被浸湿，寒意顺着布料渗入肌肤，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冷。

　　未及他叩门，那扇破旧的木门便“吱呀”一声先开了。
　　为首之人，正是前些时日频繁登门游说师父的高壮男人，他面色沉静，仿佛早已预料到唐云生的到来。

　　“唐公子，在下已在此等候多时了。”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目光却如鹰隼般紧紧锁住唐云生。

　　唐云生眼底翻涌着难以抑制的戾气，宽大连体的素袍之下，双手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但他深知此刻不可冲动，面上仍强撑着一丝平静，只是语气中那股暴戾之气，任谁也无法忽视。

　　“我师父的死，阁下可知情？”他的话语带着质问的锋芒，眼神却以近乎肯定的决绝，死死盯着眼前这个高出他一头、浑身散发着杀气的男人。

　　他渴望，渴望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一丝慌乱，哪怕是一丝一毫，也能印证他的猜测。

　　“公子先进屋说话，此事事关重大，亟待详谈。”
　　男人侧身让出通道，眉宇间透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用行动将唐云生引入屋内。

　　唐云生虽悲愤欲狂，恨不得立刻讨个说法，但冷静下来一想，比起贸然兴师问罪，弄清真相才是首要之事，他心中对自己的猜测也并非全然笃定。

　　提袍甩袖，唐云生转身迈入屋内，只留下一抹稍纵即逝的白色衣袂，如同寒冬里的一片雪花，带着孤寂与决绝。

　　屋内空间逼仄狭小，陈设简陋得可怜，一张不大的方桌摆在中央，周围紧凑地坐了四个人，皆是此前随高壮男人一同登门的寅人。

　　唐云生被人引至一旁的榻上坐下，高壮男人则坐在了桌子最宽敞的南面主位，其余四人依旧静默不语，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最终还是那高壮男人率先开了口。

　　唐云生此刻才猛然忆起，此人名唤郑万，看这阵仗，想必是这行人的头目。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屋内众人的神色，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破绽。

　　“在下深知唐公子心中所疑为何，只是，唐公子不妨静下来细细考量一二。”

　　郑万端起桌上一碗早已备好的水，递到唐云生面前，语气平缓地说道：

　　“周大人若真要对过先生动手，为何不一开始便用此等狠辣之计，反而委派我等前来炎地与过先生周旋多日？”

　　是了，周延贵派他们这群人来炎地已有一月有余，若从这一点来看，郑万的话倒也并非毫无道理。

　　唐云生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低头盯着手中那碗白水，数九寒天里，温热的水汽袅袅升起，氤氲了他的眼。

　　他指尖摩挲着碗沿，心中反复权衡着郑万的话语，试图从中找出漏洞。

　　“倘若是先前你们尚以为说服师父尚有余地，抑或是……”他顿了顿，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抑或是你们尚未寻到合适的人手，担心贸然动手会……”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便戛然而止，因为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牵强。

　　周延贵势力庞大，要寻几个动手的人并非难事，何必等到今日？

　　是了，仔细想来，此事的确说不通。

　　周延贵一直忌惮在炎地生事，怕惹出不必要的事端牵连自身，这一点唐云生早有耳闻。
　　眼前这五个男人，除了郑万身形高壮、辨识度较高外，其余四人皆是相貌普通，与打死过子辛的那两个凶手并无二致。

　　若真要动手，眼前这几人的确是最佳人选。可他们在此地已居住一月有余，附近邻里对他们的面孔早已熟识，即便他们刻意隐瞒寅人的身份，也难免给人留下印象。如今案发后无人指认他们，这便从侧面说明，动手之人或许真的另有其人。

　　如此一来，种种道理都难以说通，周延贵及其手下的嫌疑，便也暂时被排除了大半。唐云生心中的悲愤之余，又多了几分茫然。

　　既然不是寅人所为，那凶手究竟是谁？又为何偏对过子辛痛下杀手？

　　“唐公子是聪明人，想必不难想通其中关节。”郑万见唐云生动容，又适时开口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唐云生依旧沉默不语，端起手中的水碗，轻轻喝了一小口。

　　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却未能驱散他心中的寒意。

　　郑万换了个姿势，一只胳膊拄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望着唐云生，这明显是一个试图引诱并说服对方的动作。

　　“唐公子，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过先生的真正死因，查明他究竟为谁所害。在这一点上，你我二人的目标当是不谋而合的。”

　　唐云生仍是缄口不言，只是缓缓放下水碗，目光平静地与郑万对视，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心中清楚，郑万绝不会仅仅是为了与他达成“共同查案”的共识。

　　“您一个人孤身查案，势单力薄，怕是要劳神费力，最终却事倍功半。不若，你我联手……”
　　郑万的话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慢慢直起身，恢复了之前的坐姿。
　　“这也正是周大人的意思。于公，大人要的自然是那支巳翎，可如今过先生已然离世，巳翎的下落更是成了谜，难保早已被其他有心之人夺走。”

　　他这番话可谓一石二鸟，既表达了联手查案的意愿，试图说服唐云生，又不动声色地打探着唐云生对巳翎之事究竟知晓多少，可谓心思缜密。

　　“于私，周大人素来欣赏过先生的才学与风骨，而公子作为过先生唯一的关门弟子，才华横溢，大人也的确很想与公子结交，做个朋友。”郑万继续说道，语气中多了几分看似诚恳的意味。

　　“交朋友？”唐云生终于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目光锐利地看向郑万，“恕小生直言，你们的周大人究竟是真心想与我交朋友，还是想让我替已故的师父，踏入这趟有关巳翎的浑水之中？”

　　郑万闻言敛目不语，端起桌上自己的那碗水，轻轻饮了一口，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回应。

　　唐云生将手中的空碗重重放回方桌之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随后站起身，走到郑万对面，目光灼灼。

　　“师父的死，唐某自会亲自调查清楚，绝不假手他人。”唐云生对着郑万微微行了一礼，语气决绝，“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怕是要让几位失望了，唐某先行告辞。”

　　说罢，他挥袖转身，抬步便欲向门外走去。然而，就在此时，身后的郑万却再次开口，叫住了他。

　　“听闻唐公子聪慧过人，年少有为，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心思缜密得很。”郑万缓缓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前，先唐云生一步打开了木屋的门，冬日的寒风瞬间涌入屋内，吹得人瑟瑟发抖，“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公子多加考虑，我等在此静候公子的佳音。”

　　屋外的阳光苍白而刺目，却丝毫驱散不了空气中的阴冷。

　　唐云生望着眼前这条幽深的小巷，心中一片茫然。

　　师父的死因不明，巳翎的下落成谜，周延贵的步步紧逼，还有隐藏在暗处的凶手……这一切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紧紧缠绕，让他难以喘息。

　　他深吸一口气，裹紧了身上的素袍，毅然转身，向着巷外走去。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他知道，无论多么艰难，他都必须走下去，为师父讨回一个公道。

　　也为了，他自己也捉摸不清的那丝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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