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海与神谕

　　旧校舍蹲在校园最偏僻的西北角，像一具被遗忘的巨大骨骸。爬山虎的枯藤如同干涸的黑色血脉，密密麻麻地覆盖着斑驳脱落的红砖墙，在暮色四合中更显狰狞。几扇窗户黑洞洞的，玻璃早已碎裂无踪，只剩下参差不齐的尖牙利齿般的窗框，徒劳地啃噬着昏沉的天光。风从空洞的窗户里灌进去，在曲折的走廊和空旷的教室里穿梭，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时高时低，像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又像是这座垂死建筑本身发出的痛苦呻吟。

　　月伊和斯书密站在锈迹斑斑的、半人高的铁栅栏外。栅栏上挂着一把早已朽坏的大锁，链条却还象征性地缠着。斯书密只用力一扯，那脆弱的链条就“哗啦”一声断开了，落在地上，激起一小片灰尘。

　　“真要进去？”斯书密压低声音，眉头紧锁，警惕地扫视着眼前这栋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建筑。傍晚的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瑟诡异。“这地方……感觉太不对了。”他并非胆小，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对未知危险的警惕。下午月伊在图书馆的失态和此刻她执意要来此处的反常，都让他心头疑窦丛生，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

　　月伊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灰尘和腐朽木头的气味涌入肺腑，呛得她几乎咳嗽。她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那本《13的记忆》，冰凉的封面贴着掌心，仿佛能汲取到一丝虚幻的支撑。旧校舍在她此刻“异常”的感知中，更显恐怖——它不再是单纯的建筑，而像一具散发着浓重“灰黑色”怨气的庞大尸体！那怨气如同实质的烟雾，从每一扇破窗、每一道裂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弥漫在空气里，冰冷、粘稠、带着绝望的沉重感，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嗯。”她只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厉害。斯书密那温暖而担忧的橙黄色光晕正包裹着她，像一层脆弱的防护罩，勉强抵挡着周遭那令人窒息的灰黑怨气。她不能退缩。那冰冷的指令，那指向南海的资格，那关于“爱”与“尽头”的渺茫希望，还有体内这头蛰伏的、随时可能失控的猛兽……都逼着她向前。“音乐教室……在顶楼东头。”她凭着模糊的记忆指向。

　　斯书密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解，但最终被一种更坚定的东西取代。他用力点点头，率先侧身钻过栅栏的缺口，然后伸手紧紧抓住月伊冰凉的手腕：“跟紧我。”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燥和力量。这真实的触感，这传递过来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保护的暖流，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月伊几乎被恐惧冻结的心脏稍稍回暖了几分。她反手更紧地握住他，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肤。

　　踏入旧校舍的瞬间，光线骤然昏暗下来，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腐朽的气息浓烈得令人作呕，混杂着动物粪便的臊臭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陈年血迹干涸后的铁锈腥味。灰尘在仅有的、从破窗透进的昏沉天光中狂乱飞舞。脚下的木质楼梯早已酥烂不堪，每一步踩下去，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呻吟，仿佛随时会彻底断裂，将人吞噬进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斯书密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惨白的光柱在浓重的黑暗中吃力地劈开一条狭窄的通道。光柱扫过墙壁，上面布满了斑驳的涂鸦和厚厚的灰尘蛛网。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红砖，像溃烂的伤口。废弃的课桌椅胡乱堆叠在走廊两边，如同倒塌的墓碑。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沉甸甸的湿冷，紧紧贴在皮肤上。

　　月伊的心跳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尝试着像下午在图书馆被引导时那样，去“看”那所谓的情绪痕迹。然而，这里充斥的灰黑色怨气实在太浓重、太庞杂了！如同置身于一片粘稠的、污浊的沼泽，无数微弱而充满恶意的情绪碎片——恐惧、怨恨、迷茫、痛苦——像水底的腐殖质，不断翻腾上来，冲击着她脆弱的感知屏障。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恶心，太阳穴突突直跳。

　　“顶楼到了。”斯书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手电光柱指向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着的、布满灰尘的厚重木门。门楣上方，一块歪斜的木牌上，依稀可辨“音乐教室”几个褪色的红漆字迹。

　　就在他们靠近那扇门的瞬间——

　　呜……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哭泣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如同冰冷的银针，直刺入两人的耳膜！

　　那声音断断续续，飘渺不定，仿佛来自门内，又仿佛来自走廊深处的黑暗，更像直接响彻在脑海深处！它并非成年人的嚎啕，而是一个孩子细弱、压抑的、充满了无边恐惧和绝望的抽泣！在这破败、阴森的环境里，这哭声比任何鬼哭狼嚎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斯书密浑身猛地一僵！手电光柱剧烈地晃动起来，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狂乱影子。“谁？！”他厉声喝问，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在这空旷的走廊里激起空洞的回响。他下意识地将月伊往自己身后用力一拽，身体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紧张地环顾四周。

　　月伊被他猛地一拉，撞在他坚实的后背上。就在这身体接触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了！斯书密体内那温暖稳定的橙黄色光晕，此刻正剧烈地波动着，被一种强大的、冰冷的灰白色恐惧所侵蚀、压缩！那恐惧是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他意志的堤坝！但他依旧死死地挡在她身前，像一堵试图为她抵挡所有未知危险的墙。

　　呜……呜呜……呜……

　　那哭声又响起了！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凄楚！仿佛就在那扇虚掩的门后！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悲凉，直直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妈的！”斯书密低骂一声，少年人的血性似乎被这诡异的声音逼了出来，压过了恐惧。他猛地抬脚，狠狠踹向那扇虚掩的厚重木门！

　　“砰——！”

　　一声巨响在死寂中炸开！木门应声而开，撞在里面的墙壁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浓烈的灰尘如同烟雾般扑面而来，呛得两人连连咳嗽。斯书密迅速将手电光柱扫了进去。

　　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这间早已被遗忘的废墟。

　　空旷。巨大的空旷感扑面而来。昔日摆放钢琴和乐谱架的地方，只剩下一些腐朽的木架残骸和断裂的椅子腿，凌乱地散落在厚厚的灰尘里。墙壁上，曾经悬挂乐谱和名人肖像的位置，只留下几块颜色稍浅的方形印记。高高的穹顶上，几根裸露的、锈迹斑斑的水管如同怪物的肠子垂挂下来。几扇高大的窗户玻璃尽碎，只剩下空洞的框架，像一张张咧开的、无声呐喊的黑色巨口，对着外面沉沉的暮色。风毫无阻碍地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纸屑和灰尘，在光柱里狂乱地打着旋儿。

　　呜……呜呜……

　　那细弱的哭泣声，竟然还在！而且，仿佛就在这空无一人的教室中央！

　　斯书密的手电光疯狂地在教室的每个角落扫射，光束因为手的颤抖而晃动得厉害。除了灰尘和废墟，什么都没有！但那哭声却真切得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们的神经！

　　“出来！”斯书密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带着嘶哑的愤怒和更深的恐惧，“装神弄鬼算什么本事！”

　　月伊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她的感知在这极端的恐惧和诡异的声音刺激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起来！眼前的世界开始闪烁，模糊的、扭曲的色彩碎片再次试图涌现！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像下午那样，“凝神”！

　　视野中的景象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在肉眼可见的、布满灰尘的废墟之上，一层更加阴森、更加混乱的“景象”如同叠加的底片般浮现出来！整个音乐教室，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近乎粘稠的暗紫色“雾气”所充斥！这雾气翻滚着，蠕动着，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悲伤、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比外面走廊的怨气要强烈百倍、千倍！

　　而在教室正中央，那空无一物的地方——

　　一团极其微弱、却无比刺目的、如同凝固血痂般的暗红色光芒，正在疯狂地闪烁、跳动！它只有拳头大小，却像一颗痛苦的心脏在剧烈抽搐！那凄厉的哭泣声，正是从这团暗红的光芒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的！每一次闪烁，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一波更加强烈的、几乎要将人灵魂撕裂的绝望情绪冲击！

　　月伊的呼吸瞬间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找到了！
　　这就是……“心之碎片”！

　　它并非实物，却比任何实物都更真实、更恐怖地存在着！那团暗红的光芒，那凄厉的哭声，就是一段被凝固在此地、历经岁月也无法磨灭的极端痛苦！

　　“怎……怎么了？”斯书密察觉到月伊身体的剧烈颤抖和骤然变得死灰般的脸色，焦急地摇晃她的肩膀，“你看到什么了？月伊！说话！”

　　月伊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团疯狂跳动的暗红碎片攫取了！那强烈的绝望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正透过她强行维持的感知通道，汹涌地冲击着她的意识！她感觉自己正被拖向一个冰冷的、无边黑暗的深渊，耳边只有那永无止境的、令人心碎的哭泣声！

　　就在这时——

　　“嗡！”

　　她口袋里的《13的记忆》，毫无预兆地发出一阵强烈的、几乎灼烫的震动！仿佛在呼应着那碎片的跳动！

　　与此同时，那团暗红的碎片光芒骤然暴涨！哭泣声陡然拔高，变得无比尖锐刺耳，如同无数玻璃碎片在疯狂刮擦着人的耳膜！

　　“啊——！”斯书密痛苦地捂住耳朵，手电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光束歪斜地照向墙角，整个教室瞬间陷入更加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昏暗！

　　黑暗中，月伊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充满恶意的“视线”锁定了她！那视线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方向，而是来自那团疯狂跳动的暗红碎片本身！它像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

　　碎片的光芒如同活物般，猛地朝她扑了过来！带着那足以撕裂灵魂的哭泣和绝望！

　　月伊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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