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阶. 九霄落凡尘

　　渭水河畔的画舫里，烛火昏黄，将沈枢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他观星后又新铺纸作画，指尖悬在新作的《星夜图》斗柄处，迟迟未落，画笔搁置一旁，毫端墨汁凝结，竟比初见时更添了几分滞涩，自凌舟相识后，这星图的斗柄轨迹，他便再也未能画正过。
　　方才凌舟来送徽墨，袖口掠过案边时，一缕陌生的胭脂香悄然而至，那是他从未在凌舟身上闻到的味道，甜腻得有些突兀，刺得他眼底发涩，连呼吸都滞了半拍。
　　“这是我在临安城里寻得最好的墨锭，你上次说想要。”凌舟将墨锭轻放在案上，素色锦袍的袖口处，沾着一抹刺眼的朱红。凌舟发现袖端红痕，立刻避开沈枢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点胭脂色，像是想将那污渍硬生生揉掉，指节也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家里……内人听闻我来见你，也知你喜食甜物，特让我带了些她亲手做的松子糖，不知你是否喜欢。”
　　沈枢望着案上那方绣着缠枝莲纹的糖包，喉间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闷得发慌。
　　他早已知晓凌舟有家室，听闻他夫妻二人自来琴瑟和鸣，凌舟外出办货，也总不忘为夫人带回一些薰香、胭脂这类女儿家的物什。今日袖口上的那抹突兀胭脂香，想来便是这般沾染的。
　　世俗间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态，凌舟这样商贾大家必然更甚。只足每次从凌舟口中听闻“内人”二字，他那颗早已乱了分寸的心，还是会不受控地揪紧，慌得厉害。
　　沈枢强扯出一抹浅淡的笑，拿起案上的墨锭在砚台中缓缓轻磨，眼睫垂落，投下的阴影恰好遮去眼底翻涌的醋涩与失落：“凌夫人贤惠，这糖自比我上次在东市糖铺买来的，要香甜几分。”
　　凌舟的耳尖瞬时泛起红潮，张了张嘴似是想解释什么，话到唇边却终究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略显局促的轻咳。
　　沈枢看着案上那包绣着缠枝莲的糖包，喉间像堵了团棉絮。他知凌舟有家室，并与夫人琴瑟和鸣，外出办货也常为夫人带回一些薰香胭脂等女儿物什，今日袖口的那抹胭脂香必来便是如此沾染的。
　　这世间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常态，可每次听到“内人”二字从凌舟口内道出，还是会忍不住心堵心慌。
　　他强扯出笑，拿起墨锭在砚台里轻磨，眼睫投下的阴影遮去眼底溢出的醋涩，“凌夫人手巧，比我上次在自个东市买来的香甜。”
　　凌舟的耳尖瞬间泛红，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咳。
　　他望着沈枢垂落的鬓发，忽然想起清晨夫人梳妆时，递来胭脂让他帮忙点唇的模样，他竟不知原由下意识偏头避开，往日这些他只当是闺房情趣，此刻却莫名觉得，那些甜腻的脂粉香，会弄脏了见沈枢时该有的干净。可这话，他不能说，也无法说。
　　沈枢已研磨好墨，提笔在纸上落墨，笔尖却控制不住地发颤，刚勾勒出的星轨线条，竟歪了一截。
　　凌舟伸手想指，指尖还未触到画纸，腕间便被沈枢轻轻攥住。沈枢的掌心裹着墨汁的微凉，却烫得凌舟心头猛地一颤。“别碰。”沈枢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歪了，我改便好。”
　　凌舟的手被沈枢攥着僵在半空，目光落在沈枢眼底藏不住也掩不了的落寞，心口涨得发疼密不透风。他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想说“为夫人画眉添妆，不过是闺中小趣”，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终究只能化作一句干涩的没有波动的解释：“时辰不早了，我，该回了，家中内人等着我……”
　　“嗯，走吧。”沈枢打断他的话，松开攥紧凌舟腕间的手，头也没抬，指尖重执画笔，一遍遍描摹画错的星轨，声音淡得没什么情绪，“路上小心。”
　　凌舟深深望着他绷得笔直的侧脸，那股压抑的低落几乎要溢出来。他张了张嘴，终还是没能再说什么，只轻轻掀帘，踏入门外的夜色里。
　　接渡的小船，划开水面的声响渐渐远了，直至隐没在河风里，沈枢才停下笔。无力坐回椅中将脸埋入掌心，一声极轻的叹息从指缝间溢出，消散在昏黄的烛火里。案头那包绣着缠枝莲纹的松子糖，还在散发着甜腻的香气，方才偿过糖的舌尖残留的滋味，此刻回想起来竟满是苦涩。
　　他何尝看不透凌舟眼底的心意，可他懂得，他们同为世家子弟的身不由己，世俗的规矩、家族的责任，哪一样都容不得他们半点逾矩。而这份明知不可为，却偏又忍不住生出牵挂的感情，像根芒刺，悄无声息扎在了心底最软的地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密的疼。
　　他想护着凌舟，护着这份藏在星图墨色里、糖霜甜香中的隐秘情意，但到头来，谁又能心疼他？就连想多留凌舟片刻，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渭水河畔的晨雾还未散尽，氤氲成一片朦胧的白。沈枢刚送走来借画稿的苏琼姑娘与她的丫鬟，转身时，猝然撞进凌舟沉沉的目光里。
　　凌舟手里提着个紫檀木食盒，指尖攥得食盒提柄发紧，骨节隐隐泛白，食盒的乌木手柄似是不堪重负，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细响。他眼底凝着的雾霭，竟比河面上的晨雾还要浓重，化不开半分。
　　方才在岸边不远处，他立了许久。远远望见两名女子，一位丫鬟妆扮怀抱几副画轴站在小姐妆扮的姑娘身旁。那小姐身着淡粉衫子配月白长裙，乌云般的发丝用一根素银钗挽起，鬓角斜簪一朵绒珠花，素雅中透着清甜。她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正用一方绣帕掩着唇，对沈枢笑语嫣然。那般亲昵娇憨的神态，妩媚又灵动，立于沈枢身旁，宛如一朵初夏时节盈盈绽放的水莲，清艳动人，
　　凌舟望着那一幕，心底猛然窜起无名火，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发烫，眼底竟泛起几分赤红，连呼吸都带着热度。
　　“星澜，你……你来了？”沈枢压下心底翻涌的悸动，刻意装作平静模样，目光却不自觉落在凌舟攥紧的食盒提柄的手指上，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试探，“今日，你不必陪夫人？”
　　凌舟喉结滚动了两下，将食盒重重搁在案上，默不作声坐到一旁的圈椅里。食盒盖缝间漫出缕缕热气，裹着甜润的香气，却暖不透他眼底的沉郁：“路过！给你带点吃的，马上归家陪内人。”语气里透着股隐藏的负气感。他本想绝口不提方才那一幕，可即以开口话在嘴边终还没忍住，声音发紧，“方才那位姑娘，是你……什么人？”
　　“嗯，你见到了？”沈枢听过凌舟语气里的不开心，眯了下眼：“那是苏姑娘，寄住在画院院长家的远房妹妹。”沈枢拿起银勺，掀开食盒取出甜汤碗，指尖捏着勺柄轻轻搅动，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却迟迟没有入口，“因她偏爱山水画作，院长便托我照拂一二，方才是来借我早年的画稿临摹。”
　　沈枢笑望着凌舟难看的脸色，他怎会看不出凌舟眼底翻涌出的醋意，他心底竟莫名泛起一丝隐秘的甜，可那甜意转瞬就被现实的苦涩压了下去，语气添了几分似有若无的调侃：“她性子爽朗直率，跟我倒还算合得来。”
　　晨雾顺着船舫的窗隙漫进来，带着河风的清润，将两人的呼吸都染得暖了又凉。“合得来就好。”凌舟收回瞄在他脸上的目光，声音轻得像雾，散得无声，“我……家中还有事，先回了。
　　看着凌舟负气，匆匆离去的背影，沈枢指间的银勺“当”地一声落回甜汤碗里，溅起细碎的水花。
　　他知凌舟误会了，解释己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解释又能如何？难道要直白告诉凌舟，他与苏琼姑娘不过是意气相投的知己，心底装着的那人，自始至终都是他？
　　这般有违世俗的话，怎敢随意讲出口，只会徒增彼此的烦恼，徒惹一场是非罢了。
　　三日后，京兆官家设宴款待本地文人雅士，沈枢与凌舟皆在受邀之列。
　　席间，画院院长携苏琼姑娘同至，她今日显然是特意妆扮过的，鹅黄裙衫衬得身姿窈窕，腰间系着五彩丝线织就的丝绦，素色披帛随意搭在腕间，更添几分灵动。精致描摹的黛眉下，眼睫明媚清澈，容颜秀美之余更显灵慧。她优雅地坐在离沈枢不远的席上，笑意盈盈地与他谈诗论画，言笑晏晏。
　　凌舟坐在一旁，始终插不上话，目光胶着在两人相谈甚欢的身影上，手里的酒杯被捏得越来越紧，指节泛白。舌尖悄然泛出酸意，如同生嚼了酸杏一般，涩味蔓延满口，连酒液都冲淡不了那份憋闷。
　　酒宴散场，沈枢刻意绕到巷口等候。凌舟马车路过时，他上前一步轻轻拦住：“凌公子，借步说话。”凌舟听出沈枢声音，掀??步在马车，命车夫等后，随沈枢移步一旁：“星澜，那日你带来的甜汤，滋味甚好，多谢。”
　　凌舟脚步一顿，目光下意识避开他，负手语气平淡：“举手之劳，汀晏兄不必挂怀。”
　　“另，关于苏姑娘的事。”沈枢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认真，俯他耳畔一字一句道，“我与她，不过是受人之托、道义相助的友人罢了，别无他意。”
　　凌舟因沈枢俯身的靠近身体骤然一僵，耳尖也刹时漫上红潮，热意惊人，嘴上却依旧强硬着：“我才不在意。”
　　话虽如此，眼底悄悄沁入笑意，原本凝着的雾霭，也渐渐散了些变的清澄明朗。
　　巷口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暖黄的光忽明忽暗，两人并肩立在阴影里，一时竟相对无言。
　　他们总想刻意避开，却偏被这样那样的缘由牵绊着，一次次靠近；彼此都懂藏在眼底的心意，可被世俗的规矩束缚着，连一句普通“我在意你”，都不敢轻易出口。
　　沈枢带着灼热的目光落在凌舟红潮遍布的耳尖上，指尖悄悄蜷起，呼吸放得板轻。他好想上前吻一吻那红透耳尖，可他没有这份勇气，只能把这份悸动藏在世俗的缝隙里，像渭水河上的晨雾，散不了，也化不开，在这般一次次躲避与试探里，牵肠挂肚地拉扯着，日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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