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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为一段关系感到茫然时,总会下意识地回头,检视与对方交集的痕迹,试图从往日的寻常碎片里拼凑出自己此刻心绪的由来。
家宴结束后,温谦言无形的疏离感黏在秦开昀的皮肤上,挥之不去。
他躺在老宅的床上,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机,点开了与温谦言的聊天界面。
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的脸。
一来一往的对话每隔几天才会冒出来几条,几乎是秦开昀的独白。
最初的几天温谦言很少有时间看手机,消息总是攒了又攒才回复。
【四年前】
秦开昀:到了。宿舍比想象中好。
温谦言:嗯。
秦开昀:这边的菜口味太甜。
秦开昀:想吃外婆做的卤菜了。
温谦言:外婆前天刚做,还给你留了一碗冻在冰箱。
秦开昀:家里的冰箱吗,没人住别放坏了。
温谦言:知道。被温静安吃完了。
秦开昀:今天路上看到一个人走路很像你。
温谦言:不是应该说背影像?
秦开昀:真挺像的。
再往后,对话的频率慢慢变低,直到最后聊天界面只剩下节日和生日略显客套的祝福。
秦开昀很明白温谦言和他人的不同。同龄人往往更加依赖着线上社交,温谦言不,他所依赖的是面对面时不用刻意去猜的语气和对方脸上的细微神情。
他喜欢观察,喜欢能碰着能抱着的实感,讨厌虚无缥缈的猜测。
其实他自己也是这样。秦开昀想着,思维慢慢晃到别的地方。
温谦言夹着烟的手。细细的手腕血管突起,搭在芝麻白的石料栏杆上,烟头的火星被风吹的明明灭灭。
太瘦了。还抽烟。
尽管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生理病理上的关联,秦开昀还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焦虑。
他把手机熄屏扣在茶几上,默默起身从衣帽架上提起外套利落地穿好,整了下翻领,把手机放进口袋出了门。
“买什么?”老板本来坐在支起的折叠桌旁随意摆放的矮凳上抖着烟灰跟人聊天,看来了个生面孔,双手在膝盖上一撑站了起来,率先撩开透明门帘进了门。
“梨膏糖。”
“有。”老板眯着眼叼着烟一排排货架横过去,出来的时候手上拎着一罐梨膏糖。
他把罐子递给秦开昀:“三十。”
秦开昀接过,盯着柜台后的烟墙看了会:“拿包苏烟。”
老板一扭身进了柜台:“软金砂?还是要铂金?”
秦开昀回忆了一下:“铂金。”
“一共一百三。”
秦开昀拎着透明塑料袋慢慢走着,最终停在温谦言家的大门前。
他亮了下手机,22:47。
温谦言作息一向规律,这个点没准都睡着了。
他扫小卖店二维码的时候其实就瞟了眼时间,不早了,温谦言该睡了。可是他还是想来。
秦开昀摸出刚买的烟想点一支,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买个打火机了。
铂金。温谦言今晚点的就是。
“睡了没?”秦开昀给他发了条信息。
等了一会,没有回复。
秦开昀最终把袋子挂在大门上,又发了条信息:“我买了梨膏糖挂在门上了,抽烟了含几个。”
想了想他又补充:“别吃多。”
正要离开,他听到动静低头发现脚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只猫。
狸花猫,不怕生,甩甩头蹭起他的裤脚。
秦开昀弯腰用食指挠了挠它的脸侧,刚想直起身离开,先是听到开锁推门的动静,然后他的视野前方慢慢延伸出一片光晕。
“昀哥?”温谦言还是那身灰棉衬衫西装裤,背着光更显得身型落拓。
秦开昀早就站定,看着他向自己走来。
温谦言走进了才发现他脚边的猫:“善隐。”
狸花猫又轻又长地“嗯”了一声,从大门间隔挤了进去,用爪子扒拉他的裤脚。
温谦言也不管他是不是在外面又跳又跑玩的一身灰,弯腰把他抱了起来,重新看向秦开昀,眼底还含着笑,在路灯下显得很亮。
温谦言抱着猫单手开了锁:“昀哥,进来坐坐?”
秦开昀把袋子从门上取下来:“你没看手机?”
“没。”温谦言觉得有点脱手,颠了颠怀里的猫,“我把一部分资料带回家里整理,不然一个周末做不完。”说完,他后知后觉,“我刚才在看资料,你给我发信息了?”
“嗯,给你买了梨膏糖。”
温谦言这才看清袋子里的东西,想到梨膏糖清肺止咳的功效,反应过来是让自己抽完烟吃的,又向他道谢。
“多亏善隐留你,”温谦言偏头打趣他,“我出门捡猫,刚好把你一起领进门。”
温谦言抱着猫,侧身让秦开昀进门。
屋内灯光暖黄,秦开昀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身上那股惯常的、绷紧的沉静似乎淡了些。
可能因为是在家里,也可能是因为怀里的猫。
秦开昀总算感知到了他的一点软化,嘴角向上微扬。
进了门,温谦言俯身想让善隐跳下去自己玩,结果善隐连伸伸腿都不乐意,懒懒甩了几下尾巴,就打算赖在他臂弯里。
温谦言对着秦开昀抱歉地笑了笑。
“没事,你抱着他,倒水这些我自己来就行。”秦开昀拎起烧水壶去接水,顺便洗了个手,温谦言当着主人抱着猫也没好意思坐下,就跟在他身后。
秦开昀盯着净水器的细流,回头先看了眼猫再看了眼人,问:“猫看着不大,养多久了?”
温谦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两年了。”
壶内的水位慢慢上涨到定位线后,水流戛然而止。
秦开昀沉默了一会,盖上壶盖,瞟了眼料理台上放着的半满的玻璃杯,目光在杯壁逗留了会。
他转过身,视线在温谦言和猫之间扫了个来回:“都没听你提过。”
温谦言垂下眼屈起食指挠了挠猫下巴,轻描淡写:“朋友送的。送来没几天就病怏怏的,光想着照顾他了。”
养好了总有时间吧?
就没想过跟我发条信息说家里添了只猫?
秦开昀盯着他的睫毛,很想抛下一贯的八面圆通,直当地问出来。
“我做毕设那阵子回来也没见过。”他最终只是这样说。
“他有点分离焦虑,那段时间我去外市交流,一并带走了。”
温谦言率先转身出了厨房,刚在沙发上坐下,善隐一翻身跳了下去。
小猫满意地巡视了一圈,最后矜贵地一步一步跃上自己的猫洞窝下,溜圆的眼睛看着他们。
“喜欢待在高的地方?”秦开昀按下烧水开关。
“从小就这样。”温谦言抽回神看了眼秦开昀示意他也看猫:“你看,马上该困了。”
秦开昀神奇地盯着这只没发腮的圆眼睛狸花猫。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温谦言的话,善隐慢慢地把手揣到身子下面垫着,耳朵动了两下,眼睛也闭上了。
“一觉得舒服马上就犯困。”温谦言收回视线。
“待会水烧开会不会吵到他?”秦开昀看了眼烧水壶,听见水壶里咕噜噜的冒泡声。
“没事。他会假装没听见,假装没被吵醒。”
秦开昀觉得很有意思。
水烧开了。秦开昀起身去橱柜里挑茶叶,回来后发现温谦言并没有在看手机或资料,他只是眼神放空注视着茶几上某一点虚空,出神。
就连秦开昀走回来的脚步声都没有惊动他。
直到秦开昀把杯子轻轻放在他面前,发出“咔”的一声实响,他才被轻轻惊醒一般,睫毛颤动了一下,目光缓缓聚焦。
秦开昀将一杯沏好的茶推到温谦言面前的茶几上,自己也端了一杯,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
“工作还顺利吗?”他问,视线落在杯中舒卷的茶叶上,语气是寻常的关心。
“做一些旧资料的数字化,琐碎,简单,耗时间。”温谦言端起茶杯,慢慢吹了吹气,没喝。
秦开昀看到反而觉得安慰。
从前外婆总说温谦言是“猫舌头”,喜凉,怕烫,一碗热粥能吹到天荒地老。
杯沿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温谦言低垂的眉眼,似乎也模糊了四年时光划下的那道生疏的界。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会因为汤太烫耐心吹气等待的少年。
“注意休息。”秦开昀没在他眼下找到熬夜疲惫的痕迹,还是多说了一句:“别熬太晚。”
“知道。”温谦言放下茶杯,指尖在微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善隐在猫抓板上磨爪子的细微声响。
秦开昀几口喝完了自己杯中的茶,将空杯轻轻放回茶几,然后站起身。
“不早了,你还有工作,我先回去了。”
他的理由充分,姿态也干脆,仿佛今夜前来,真的只是为了送一罐梨膏糖,顺带烧一壶水。
温谦言没有立刻应声,他抬眼,目光掠过秦开昀放在茶几上的空杯,又落回到他脸上,那双沉静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似乎很轻易就能看穿对方礼貌下的退意。
他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语气,轻声问:
“那你这壶水,烧得值吗?”
这句话成了一颗小石子,轻轻投进了两人之间那片看似平静的湖面。
秦开昀准备离开的动作顿住了。他迎上温谦言的目光,好像在那张向来距离感十足的脸上看到了一点久违的亲近神态。
总之不再是家宴上那种无懈可击的疏离。
他心底那点因“养猫两年未提”而起的微妙涩意,忽然就被这句话轻轻抚平了。
“这要看你觉得我泡的茶好不好了。”秦开昀从善如流地接住了这句揶揄,嘴角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不能再好了。”温谦言顿了顿,再抬眼时,眼底笑意似乎又深了几分,“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嗯。”秦开昀点头,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他站起身,温谦言还坐在沙发上,接住刚刚下了猫爬架又跳回他腿上的善隐。
温谦言正低头看着猫,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
“我送你。”温谦言抱着猫也站起来。
“好。”秦开昀伸手揉了揉他怀里小猫的头,手指下移,搓了搓善隐的下巴。
狸花猫尾巴的长影子在路灯下一甩一甩的。
“你进屋吧,外面冷。”秦开昀理了理外套下摆,“先走了。”
“嗯。”
温谦言回到屋里,没有立刻起身去工作。善隐在他怀里踩空气。他抬起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张张合合的小猫爪打着圈揉,换来善隐轻轻的呼噜声。
他腾出一只手按了按太阳穴,上楼从卧室床头桌拿了手机,果然看到锁屏上叠在一起的几条信息提示,回复道:
“谢谢,你也早点休息。”
灌木丛被风穿过,叶片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在小镇静默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出。
走在回家的夜路上,秦开昀反复回味着那个笑容和那句话。
温暖是真的。
今晚的温谦言,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钝感”。尽管有一点极其细微的违和感,但也确实显得不那么遥远了。
他把这归因于深夜的困倦,以及家这个私密空间带来的安全感。
这个解释很合理。秦开昀想。他几乎都要相信了。
凌晨,秦开昀刚躺上床。
他仰面躺着,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每一寸皮肤和被褥接触的柔软。
离家四年,他第一次注意到,夜晚的空气是有重量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气,像一床看不见的薄被贴附在身上。
他下意识做了一个深呼吸,一直紧绷的肩膀,已经悄然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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