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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
无尽的冰冷和窒息感裹挟着她,谢菱歌感觉自己正在不断下坠。
潮湿的泥土带着腥气灌入她的口鼻,堵塞了她的呼吸。视线迅速被黑暗占据,耳边只剩下土壤摩擦的闷响。
胸腔内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压,剧烈的疼痛让她四肢抽搐,最后一点意识也在其中涣散,彻底陷入了无边的沉寂。
“嗬!”
谢菱歌猛地吸了一口气,整个人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不止,震得她浑身发麻。
眼前没有冰冷的月光,诡异的稻草人,那些心怀鬼胎的漕帮汉子。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绣着折枝海棠纹的锦帐顶,身下是柔软舒适的蚕丝被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檀香。
她正在自己的房内。
“菱歌!你醒了?” 一个温柔而充满担忧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谢菱歌循声望去,只见母亲正坐在床沿,立刻倾身过来,用那双柔软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母亲年近三十,但因保养得宜,看上去依旧温婉秀丽。此刻她娥眉微蹙,眼中满是心疼与后怕,眼下的淡淡青黑显示她一夜未得好眠。
稍远些站着父亲谢忱和哥哥谢兰渚。
谢忱身形挺拔,面容儒雅中带着官威,此刻眉头紧锁,关切地注视着她。
见女儿醒来,他明显松了口气,但神色间仍有一丝未散的凝重。
哥哥谢兰渚则披着一件厚实的墨色外袍,显然是匆忙披上赶来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身形单薄。
他自幼体弱,平日多在自个儿院中静养,很少出门。此刻竟也站在这里,望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谢忱走上前几步,“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谢菱歌摇了摇头,喉咙还有些发干,声音微哑:“我没事了,爹,娘,让你们担心了。”
“你这孩子,” 谢忱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责备,却又不忍苛责,“那城西芦苇荡荒僻无人,是你一个姑娘家能独自去探险的地方吗?这次是万幸,我们及时寻到了你,若是……唉,日后定要谨慎些,少去那些危险之地。”
他点到为止,并未深究她为何会去那里,但眼神里的告诫意味明显。
劫后余生的恍惚渐渐退去,昏迷前的记忆接连浮现。
谢菱歌心头一紧,想起一人,急忙问道:“爹,娘,赵遄呢?他没事吧?”
提到赵遄,谢忱的脸色微微一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他?他好得很!那日与你在那芦苇荡里走散后,他自个儿在里面胡乱寻了你一阵,没寻到,便先跑回他府上告知了情况。还是他父亲赵大人随后派人来知会于我,为父这才急忙带人前去寻找,最终在深处一片草丛后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你。”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似乎对赵遄抛下女儿先自行回家的行为颇为介怀。
这时,母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好了,人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赵家那孩子想必也是吓坏了,这才慌了手脚。菱歌刚醒,需要静养,这些事日后再说。”
她说着,站起身,细心地为女儿掖了掖被角,又看向儿子:“兰渚,你身子弱,也别在这里久站了,随娘先回去,让你妹妹好生歇息。”
谢兰渚顺从地点了点头,临走前,又回头深深看了谢菱歌一眼,眼神中充满担忧,轻轻说了句:“妹妹,好生休息。” 这才随着母亲离开了房间。
父母兄长走后,房间内安静下来,一直候在旁边的丫鬟含黛这才端着温水走上前来。
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穿着一身素净的荷粉色比甲,面容和气温婉,是府里的老人,自小照顾谢菱歌,最是稳重贴心。
“小姐,您可算醒了,真是吓死奴婢了。” 含黛将温水递到谢菱歌手中,“您都昏睡快一天一夜了。来,先喝点水润润嗓子。”
谢菱歌接过水杯,温热的水流划过,带来一丝舒缓。
她望着含黛满是关切的眼睛,再想到芦苇荡里那阴森诡谲的景象,只觉眼前这安宁温暖的闺阁,愈发显得不真实。
那晚听到的阴谋,是真的吗?还是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然而,喉咙深处似乎还残留着那被冰冷泥土扼住的窒息感,提醒着她,一切并非虚幻。
时光荏苒,秋意渐深,庭院里的梧桐叶落了一地,又被秋风卷着打起旋儿。
自从芦苇荡那场惊魂后,谢菱歌被父母拘在府中静养了些时日。
到底是少女心性,待身子利索了,那股被拘束久的活泼劲儿便又冒了头。
这日,她正百无聊赖地倚在窗前看落叶,一个扎着双丫髻、脸蛋圆乎乎的小丫头端着点心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正是与她年纪相仿、性子同样跳脱的丫鬟禾苗。
“小姐小姐,您快尝尝,厨房新做的桂花糖蒸栗粉糕,香得很!” 禾苗一双圆眼亮晶晶的,献宝似的将碟子捧到谢菱歌面前。
谢菱歌拈起一块,入口软糯香甜,心情顿时好了大半。她眼珠一转,起了玩心,故意板起脸道:“好你个禾苗,定是你又偷溜去厨房,缠着宁嬷嬷给你开小灶了,是不是?”
禾苗一听,小脸立刻垮了下来,急急分辩:“才不是呢!是宁嬷嬷说小姐近日胃口不好,特意做了让奴婢端来的!”
她见谢菱歌嘴角憋着笑,立刻明白过来,跺脚嗔道,“小姐!您又戏弄奴婢!”
主仆二人笑闹作一团,谢菱歌顺手拿起桌上盘子里一个最大的红苹果塞到禾苗手里:“喏,赏你的,堵上你的嘴!”
禾苗捧着苹果,立刻眉开眼笑:“谢谢小姐!小姐最好了!”
这般活泼的趣事,确实为深宅大院添了不少生气,府中众人早已见怪不怪,由着她们主仆二人笑闹去了。
然而,又过了一个月,府里新来的小丫鬟,却与这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那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管家领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来到谢菱歌院中。
女孩约莫十二三岁,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衣裳,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纤细苍白的脖颈。
管家说,这是新拨来院里做些杂扫活计的小丫头,名叫和熙。
“和熙?这名字挺好,温和熙攘。” 谢菱歌温和地开口。
女孩闻声,缓缓抬起头。她的五官生得其实很清秀,但一双本该明亮的眸子里却像是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阴翳,没什么神采。
看向人时也带着几分怯懦和疏离,行礼的动作也略显僵硬呆板。“奴婢和熙,见过小姐。” 声音细细的,没什么起伏。
谢菱歌看着她,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这女孩眉宇间藏着的沉郁,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
她让含黛带和熙下去安顿,又特意嘱咐平日里多关照些。
之后几日,谢菱歌留意到,和熙做事很勤快,却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存在感稀薄得近乎透明。
有一次,谢菱歌在回廊下看见和熙正望着院中一株将谢的玉簪花发呆,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菱歌走过去,轻轻坐在她身旁的石凳上,没有直接询问,只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柔声道:“这花快谢了,看着是有些可惜。不过母亲常说,花开花落自有时,零落成泥,待来年春风一吹,又会发出新芽,开出新的花来。世间事,大抵如此,总有个盼头。”
和熙身子微微一颤,转过头,对上谢菱歌清澈温和的目光。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低地垂下了头,低声道:“小姐说得是。”
谢菱歌也不逼她,只笑了笑,将自己腕上一个成色普通的白玉珠串褪下来,轻轻放在和熙冰凉的手心里:“秋天凉,这个给你戴着玩吧,看着也暖和些。”
自那日后,和熙虽然依旧话少,但眼神里的冰封似乎裂开了一丝细缝。
她会在谢菱歌经过时,悄悄将廊下的落叶扫得更干净些。会在禾苗毛手毛脚差点打翻茶盏时,默不作声地上前扶一把。
她正尝试着,一点点地融入这个新的环境。
转眼间,秋风敛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凛冽的寒冬便笼罩了大地。屋外北风呼啸,屋内却暖意融融,炭盆里哔剥作响,松香在暖意中弥漫。
谢菱歌抱着一个暖烘烘的手炉,钻过棉帘,溜进了哥哥的书房。
谢兰渚正坐在临窗的书案前,身上裹着厚厚的青狐裘,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却也更显清冷。
他手中捧着一卷书,看得入神,直到谢菱歌走到近前,才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外面冷,快过来暖和暖和。”
“哥哥在看什么书?” 谢菱歌凑过去,将手炉放在一旁,好奇地探头。
“《云筠九藏》。” 谢兰渚将书卷稍稍倾斜,让她也能看到,“前朝隐士栖玄子所作,闲来翻翻,颇能静心。”
谢菱歌对深奥的道理兴趣不大,目光却被哥哥案上铺开的宣纸和笔墨吸引。
“哥哥,你教我写字吧?” 她突发奇想,“就写‘松贞雪魄,岁寒不移’怎么样?前几日听爹爹念叨过这句。”
谢兰渚看着妹妹亮晶晶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失笑摇头,却还是温和地应允:“好。”
他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位置,然后示意谢菱歌站到案前。
他站起身,因为体弱,身形比同龄少年要单薄些,但动作却从容。
他先调整了谢菱歌握笔的姿势,耐心地讲解执笔的要领,然后站到她身侧,伸出略显冰凉的手,轻轻握住妹妹执笔的小手。
“腕要平,笔要直,心要静。” 少年清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这句话,不只是说松柏耐寒。更是比喻,只有经过严峻的考验,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是否坚贞不移。”
他一边缓缓带动谢菱歌的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一边轻声讲解着字句背后的典故与道理。
他呼吸轻微,带着淡淡的药香,拂过谢菱歌的耳畔。
谢菱歌起初只是觉得有趣,渐渐被哥哥描述的意境吸引,也认真起来,努力感受着笔锋的流转与劲道。
烛光摇曳,将兄妹二人的身影映照在墙上,挨得很近。墨香混着淡淡的药香与炭火气,在暖意融融的书房里静静萦绕。
窗外北风呼啸,寒冬凛冽。窗内却自成一方天地,安宁、温暖,被书香与温情密密地笼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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