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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离职后的第一个清晨,徐远卉送完女儿回到小区。晨光透过香樟树叶洒下细碎的光斑,她站在楼栋门口,却不想立刻上楼。自从有了晴晴,工作便像踩在流沙上,每一步都陷着不安。此刻回家,便要面对婆婆那张惯常绷紧的脸——那脸上写满了被生活困住的怨怼,与对她这个“闲人”归来无声的审视。
她在小区中央的木亭子里坐下。亭子有些年头了,木柱上的漆斑斑驳驳,像极了这些年她磕磕绊绊的日子。晨风微凉,携着远处孩童隐约的嬉闹声。她闭上眼,任由回忆如潮水般漫上来。
怀孕之初,因先兆流产的惊惶,她在婆婆“还是身体要紧”的劝说下,辞去了D市那份稳定的工作,来到丈夫王泽所在的G市保胎。那时心里满是对新生命的小心翼翼,以及对未来模糊的憧憬。然而,女儿还是急不可耐地提前了两个月降临,像一颗脆弱的早熟果实。几乎同时,老家传来母亲癌症晚期的噩耗。于是,她的生活被撕裂成两半:一边是纤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小生命,另一边是病床上日渐枯槁、气息奄奄的母亲。那段时间,她像一只疲惫的候鸟,在两个省份间来回迁徙,身心在极度的担忧与悲痛中被反复碾压。那段记忆至今蒙着一层灰白的雾,不忍回顾,每一次触及,都带着钝痛。
女儿一岁多,摇摇晃晃开始学步时,家庭的经济压力已如渐渐收紧的绳索。她决心重返职场。恰逢王泽的公司迁至外地,他成了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归家一次的“周末父亲”。王泽说起婆婆时,语气轻松:“我妈内退前还做过高级月嫂呢,带小孩没问题。”这话像一颗定心丸,却也埋下了后来诸多罅隙的种子。保胎和育儿初期与婆婆的摩擦,她原以为只是暂时的水土不服,想着自己上班后,拉开些距离,或许能缓和。
现实很快露出它冰冷坚硬的质地。婆婆的变化是细微而确切的。或许是对长达数月的照料感到倦怠,或许觉得孙女儿既已落地,儿媳便似风筝,线总归攥在家里。她开始更频繁地谈及旅游、聚会,话语间透出一种被束缚的不甘。“能生就能养,谁生的谁带。”这句她常挂在嘴边,或对邻里,或对电话那头的朋友,偶尔,也会飘进刚进门的徐远卉耳中。那声音不高,却像细针,扎在她忙碌一天后疲惫的神经上。她无法反驳,只能将那份不适默默咽下,化作更深沉的沉默。
婆婆的生活有一个鲜明的坐标——股市。她说这是她的“营生”,眼里闪烁着一种奇特的光,仿佛那红绿跳动的K线图里,藏着通往“有钱人”世界的秘径。听公公零星提起,她涉足股市多年,起落浮沉,并未真正赚到什么,有时甚至亏损。但那似乎并不重要。股市于她,更像一个巨大的、合法的幻想空间,支撑着她“仍在从事某种事业”的体面,以及对抗“沦为保姆”这一身份的强大心理防御。她需要这个“营生”,来区别自己与那些纯粹带孙辈的老人,来证明自己的时间并未被琐碎完全吞噬。
徐远卉逐渐看清,婆婆的不甘是双重的。她嫉妒儿媳每日衣着光鲜地出入写字楼,那代表着一种她不曾拥有或已然失去的社会价值与自由。同时,她又深陷于自身年龄与处境带来的无力感。退休并未带来想象中的逍遥,反而成了“无用”的代名词。带孙女的琐碎,消磨着她对晚年“含饴弄孙”的美好想象,将其变成日复一日的牢笼。她成了一类典型人物的缩影:永远在“得”与“失”的天平上焦虑徘徊,将所有不如意,化作对周遭环境的抱怨。
每天下班,徐远卉走到家门口,总要先从猫眼窥视一下。十有八九,会看到这样的画面:婆婆抱着才一岁多的晴晴,坐在离门不远的电脑桌前,屏幕上是一片闪烁的红绿光芒。晴晴的小脸被光影映照得忽明忽暗,起初看得新奇,不一会儿便不耐烦地扭动哭闹。这时,婆婆会熟练地抓起旁边的手机,塞到晴晴手里。游戏动画的声音隐约传出。
徐远卉的心会骤然一紧。她急忙开门进去,常常连鞋都来不及换,便要从晴晴紧攥的小手里“骗”出手机,然后不顾疲惫,立刻带女儿下楼去小花园。她自己是高度近视,深知佩戴眼镜的种种不便,对隐形眼镜的依赖又带来额外的麻烦与风险。她极度恐惧晴晴早早近视。每当临近下班,一种熟悉的焦虑便会准时袭来:今天晴晴又看了多久的屏幕?这种焦虑,催促着她结束一天工作后,不是放松,而是投入另一场“视力保卫战”。
她委婉提过几次,婆婆的反应总是一脸“你不知好歹”的表情,并祭出“法律论”:“这是你们的孩子,我们能看就不错了,法律上我们没有义务带孙子。”这话冰冷而锋利,尤其出自独生子的母亲、晴晴唯一奶奶之口,让徐远卉感到一种血缘关系被明码标价后的荒凉与心寒。她无法争辩,只能在心里苦笑。有时夜深人静,看着身边熟睡的女儿,她恨自己不能分身。一个她,可以寸步不离,给予晴晴最精心的陪伴与教育;另一个她,则能在职场全力以赴,挣得一份让家庭宽裕、让自己脊梁挺直的薪水。婆婆常安慰(或者说敷衍)她:“小孩大了就好了。”这句话像一剂短效麻醉药,暂时缓解着疼痛,却治不了病根。她就在这麻醉与清醒的交替中,默默忍耐,独自煎熬。
不久,公公也退休了。在婆婆长达数日的电话“声讨”与“诅咒”下,他极不情愿地买了车票,来到G市。他的抗拒同样鲜明。他怀念的是老家那种白天麻将声哗啦、夜晚与老友推杯换盏、高谈阔论的快意生活。带孙女,意味着自由被剥夺,意味着陷入尿布、奶粉和哭闹构成的陌生战场。
一天,徐远卉不经意瞥见公公躺在阳台的摇椅上。椅子慢悠悠地晃着,他举着手机,正跟着视频里的声音,用一种夸张的、带着浓浓戏谑和自嘲的腔调,大声念着一段改编的“古诗”:
“少壮不努力,老大带孙子!
春眠不觉晓,醒来带孙子!
举头望明月,低头带孙子!
日日思君不见君,还得埋头带孙子!
亲朋好友如相问,就说我在带孙子!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带孙子!”
他念得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仿佛这戏谑的文字道尽了他全部的心声。徐远卉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拿着洗了一半的菜,听着这“才华横溢”的抱怨,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最后只剩下一片麻木的苦涩。公公嫌G市夏天漫长酷热,常把卧室空调开到十六度,裹着薄被,躺在床上没完没了地刷着短视频。他有一套自己的“养生哲学”,常挂在嘴边的是:“乌龟不动活千年”,将“懒”推崇为长寿秘诀。婆婆为此没少骂他,说他“天天跟坐月子的女人一样赖在房里”。
好不容易熬到晴晴上幼儿园,徐远卉以为能喘口气。但很快,老师的反馈像一盆冷水浇下:“晴晴挑食非常严重。我们园伙食算很用心的,早餐花样也多,但她吃不了几口,很多食物都不接受。中午基本上只吃白米饭,菜和肉几乎不动。”老师语气里透着无奈,“见过挑食的,没见过这么挑的。”
想象着女儿在学校一整天可能饿着肚子,徐远卉坐不住了。她换了一份离家极近的工作,代价是薪资缩水。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变着花样做早餐,然后拿着绘本,一边讲故事,一边见缝插针地喂饭。晴晴跟着奶奶养成了看屏幕吃饭的习惯,徐远卉只能用故事慢慢替代,艰难地修正。喂完早饭,由爷爷送去幼儿园,她这才火急火燎地骑上电驴,在早高峰的车流里穿梭,十分钟的路程像一场紧张的竞速,常常是踩着最后一分钟冲进办公室打卡。坐定后,那兵荒马乱的清晨场景还在脑海里盘旋,心绪要很久才能平复。
然而,安稳不到两个月,晴晴就因肠胃炎病倒了。病好后,胃口更差,精神萎靡,咳嗽迁延不愈。徐远卉只得再次辞职,在家悉心调理了几个月女儿的饮食和身体。直到晴晴恢复些元气,她才入职了那家后来仓促消失的强峰集团。
木亭子外的阳光渐渐变得灼热。回忆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是满心的疲惫与一片现实的荒芜。不能沉湎,她告诉自己。生活像一辆破旧却不得不前行的板车,停下一刻,重负便更加分明。
她忽然想起那条来自“嘉信智能”程生的短信,那个在深夜抵达、几乎被遗忘的橄榄枝。像在沉闷的房间里忽然推开一扇窗,透进一丝新鲜空气。她需要抓住点什么,哪怕是渺茫的希望。
从包里翻出手机,找到那个号码,指尖略有迟疑,还是按下了拨通键。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声,低沉,平稳,带着一种经过电波过滤后的干净质感。
“您好,程先生吗?我是之前您联系过的徐远卉,徐小姐。请问……贵公司税务专员的职位,目前还在招聘吗?”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从容。
那边似乎顿了一下,随即道:“你周三下午可以过来面谈一下。”
没有多余寒暄,直接给出了机会。徐远卉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微微松动了一毫。她轻轻舒了口气,握手机的手却下意识收紧。
“好的,谢谢。请问……”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这个岗位是只招一个人吗?”
“对,只招一个。”
财务岗位的竞争向来激烈,二十多天过去,这个位置竟然还空着。是要求极高,还是另有缘由?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此刻,她不愿深究。有一个确切的面试机会,就像在茫茫海面上看到一座灯塔,先朝着光亮去,总比在原地沉浮要好。
挂断电话,亭子外的阳光依旧刺眼。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回家的路依旧要面对冷脸与琐碎,前路依旧迷茫未知,但至少,在周三下午到来之前,她有了一个可以默默准备、悄悄期待的具体坐标。这短暂的、属于她自己的期待,像一缕微光,勉强照亮了接下来几小时晦暗的心境。她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背影在夏日浓荫里,显得单薄,却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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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女人结婚后的十年是最难熬的十年,的确如此。现代女性,要工作挣钱,又要兼顾小孩的养育。如果家庭其他成员不给力,现代女性往往被逼得崩溃或成超人。很多时候女超人是在一次次被逼得崩溃中千锤百炼而成的。想知道晴晴为什么这么挑食吗?敬请一直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