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诸神与少年的狂想曲

　　“3月8日于泉南市发生了极其严重的暴力恐怖案，总统签署行政令，在泉南市实行一级管制，限制市内交通、通讯，泉南市市民务必配合当地政府。内政部长吴子仪受内阁指派赶赴泉南市指导处置调查工作……”

　　陆明禹坐在沙发上听着广播，手机已经没有了信号，外面的街道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有巡逻的军警。昨天的事只过去了十几个小时，但泉南市已经天翻地覆了。

　　旭日猛地从天际线下弹了出来，无数道光线刺破了晨雾，洒在空旷的城市里，却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暖意。

　　叶承言一夜未眠，此刻他正在试图说服陆屹和钱俐，恳请他们带他去他的家里，确认一下他的家人是否安全，但是陆屹和钱俐坚决不同意，他们认为此时出去太过危险了，而且如果要去叶承言的家里就需要经过昨日发生暴恐案的饭店附近，这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他俩给出的方案是等管制结束之后再带叶承言去他家，这让叶承言非常不满。他很害怕，他等不及。

　　陆明禹静静地坐在一旁没有出声，昨天发生的事太多让他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消化，现在他的意识仿佛走入了一个迷宫，寻不到出口。

　　昨天从二楼飞到一楼的倒霉蛋，肯定不是被枪打飞的，陆明禹不知道什么枪能在把一个人打飞十几米远的同时保留下一具那么完整的尸体。

　　既然如此，那应该只能是被人打飞的，像沈赭一样拥有超能力的人。那么那群人为什么要在饭店里火并？像沈赭这样的超能力者到底有多少？这群超能力者的超能力都一样吗？他们的超能力到底源自于什么？我陆明禹有没有觉醒超能力呢……

　　太多问题得不到答案，但是陆明禹又无法让自己不去想，只能无力地瘫在沙发上，尽力放空自己的大脑。

　　被严词拒绝的叶承言放弃了最后的挣扎，一言不发地进入了客房，顺手把门重重地摔上，几乎把门框都要震散架。陆屹二人不禁咋舌，心想这小伙子力气还挺大。

　　钱俐担心叶承言做什么傻事，便让陆明禹去客房里劝劝他。

　　陆明禹敲了敲客房的门，拧了一下客房的门把手，发现门没锁便推门而入。叶承言侧坐在窗台上，静静地凝视着窗外。陆明禹猛然意识到他虽然和眼前的叶承言是无话不谈的挚友，但从未有仔细地、全面地观察过这个人。

　　叶承言的身形还是陆明禹印象中那般，瘦小，但结实，像一根钉子，总是牢牢地钉在地上，仿佛任何外力都打不倒他。

　　他平时总是嘻嘻哈哈、油嘴滑舌，和他交情一般的人往往都会认为他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但经过和他这几年的交往，陆明禹总能在某些时刻窥探到叶承言那双写满欢笑的眼睛里的深深的忧郁底色，在某些时刻，他会流露出一些不易被他人察觉到的情绪，而大多数时刻他都会选择将这些情绪积压在心底。

　　高三上学期的某天晚上，陆明禹和叶承言一同沿着泉南市的城中河散步，在一个桥的上坡路段，一辆满载着各种纸壳子之类废品的三轮车摇摇晃晃地向上爬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卖力地蹬着车。

　　对向驶来的一辆下坡的汽车不知怎的向老人那个方向冲了一段距离，险些撞到老人，这一下将老人吓得愣住了，脚下也不再使劲，三轮车便开始往下滑，待老人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救车，三轮车越滑越快，最终和后面还未上桥的一辆电瓶车相撞，废品散落一地。

　　陆明禹和叶承言两人见状立马跑了过去。幸好，老人只是膝盖磕破了，并没有很严重的伤情。

　　没过多久，两名警察便赶到了现场，二人赶到后根据现场的监控和陆、叶二人的证词开具了事故认定书，批评教育了汽车司机，一个年轻的男人，并让他带着老人前往医院就诊。被撞的电瓶车车主没什么大碍就直接走了。

　　其中一名较年长的警察跟老人说道：“老人家，你给你的媳妇或者孩子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让他们来个人把你的车和东西拉走，然后去医院找你。”

　　老人听完叹了一口气，皱纹深深地拧在一起，像一只酒缸，盛满了岁月酿出的苦涩。“我没家人，他们都死了。要不我自己去医院得了，小伙子你看着赔我点钱就行了。我要先把这些废品给卖了，然后把三轮车骑回家。”

　　两名警察，汽车司机，陆明禹，叶承言，五个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沉默了片刻，较年轻的警察说道：“这不行，你都受伤了，必须要先去医院啊。这样，我让拖车把你的东西给拉走，我给你写个凭证，等你从医院出来之后去交警所旁边去取，行吗？我保证你的东西现在什么样到时候还是什么样。”

　　听完年轻警察的话，老人的皱纹拧得更紧了，但逐渐放松了下来。“行吧，警察同志，谢谢你。”

　　老人顿了一下，“反正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办法。”

　　说罢，在汽车司机的搀扶下离开了。

　　叶承言在一旁默默看着，当老人离开之后，他突然跟那位年轻的警察说：“您好，我有个办法，您把老人家的联系方式和住址给我，我和我同学帮他把废品卖了，然后把钱和三轮车都送到他家去，您看这样可以吗？”

　　年轻警察看了一眼旁边的警察，又打量了一下叶承言和旁边的陆明禹，迟疑了片刻，还是拒绝了：“这不行，这不符合规定。你俩快点回家吧，别让父母着急。”随即两位警察向警车走去。

　　陆明禹看到，叶承言握紧了拳头，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二人无言立于寒风中。

　　“诶，那俩小伙子，这么晚了，我们给你俩送回家吧！”二人听到了招呼，循声望去，那个年轻警察站在警车旁向他俩招手。

　　“你俩都住哪啊？”二人上车后年轻警察问道。

　　陆明禹还未开口，叶承言便抢答道：“泉东南小区。”

　　“你俩一个小区的？”

　　“嗯。”叶承言答道，陆明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俩放心，那个老人的东西我会保管好的。我给他的那些废品上面搭个塑料布，那样就不会被雨水泡了。”年轻警察说道。

　　说罢他转头看向后排，将右手伸向二人：“我叫沈浩然，叫我沈哥就行。”

　　陆、叶二人受宠若惊，反应过来后立马和沈浩然握了手。

　　年长的警察也有些吃惊，没想到小沈今天这么热情，他也不好意思一言不发，向陆、叶二人介绍了下自己：“我叫周潜。”

　　“哎，没办法，要按规章制度办事的。”沈浩然边启动车子边说道，随后自然而然地从右手旁的扶手箱里抽出一根烟，还未将烟抽出来便意识到了什么，又将烟放了回去。

　　“你俩不吸烟吧？可别吸烟，不是什么好习惯。”沈浩然说道，周潜听到这句话后没有作声，默默把手上的烟给掐了。后排的二人强忍笑意点了点头。

　　“我本来也不吸的，干了几年之后也开始吸了，没办法，有时候太累了。”沈浩然苦笑道。

　　陆明禹发现这个沈警官很有意思，没想到他的话这么多，便在后排仔细打量起了沈警官。

　　他原本以为沈警官应该挺大了，但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刨去日积月累的风吹日晒带来的皮肤损伤，沈警官的脸就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俊秀男生的脸，比他俩大不了多少。这么来看，一旁的周警官应该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大。

　　“诶，周哥，你先回去吧，我把这俩学生送回家。”到了警局，周潜便下车走了。“开车注意安全。”周潜向沈浩然挥了挥手。

　　沈浩然很健谈，一来二去，三个少年便聊开了。

　　“泉南一中？那可是个好学校，没看出来你俩还是学霸呢。”沈浩然笑道。

　　“哎，我家离那边还挺近的，可惜我没考上一中。其实我当年成绩也挺好的，但是我从小就想当警察，说实话还是浪费了不少分。”

　　“警察也挺好的，能给大家做很多好事，还那么帅。”陆明禹搭话道。

　　“哈哈。”沈浩然笑了笑。

　　“而且这两年警校的分还涨不少呢，现在要是考沈哥你的那个大学要的分可不低。”陆明禹补充道。

　　沈浩然点了点头：“是啊，我也略有耳闻。哎，毕竟警察这个职业还是很稳定的，现在工作也不好找。”

　　“沈哥，你为什么想要当交警呢，天天风吹日晒的，很累吧。”叶承言问道。

　　“呃，倒也不是我想当交警，这个也不是我说了算……不过只要当警察，肯定都会累的。”沈浩然轻叹了一口气，便立马接着问道：“你们快要高考了吧。”

　　“嗯，还有差不多一个学期”

　　“好好学习，多考点分，能选择的更多一些。不过也欢迎你们报考警校，说不定过几年我们还能当同事呢。”

　　“那沈哥可要带我们吃点好的啊！”叶承言调侃道。

　　“好好好，如果你们谁要真成我同事了，我就请你们吃大餐！”沈浩然笑着许下了承诺。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以后你俩要是有什么关于警察的问题可以问我，或者单纯想要骚扰一下我也行，当然，仅限于我有空的时候。”沈浩然把联系方式给了他俩。

　　“好的沈哥，保证骚扰。”叶承言一脸严肃地说道。

　　“你啊，真是油腔滑调的，怎么不像你那个哥们一样稳重一点呢？”沈浩然笑着摇了摇头。

　　“这就是性格互补啊！要不我俩怎么能当哥们呢？”叶承言也笑着摇了摇头，这一下把沈浩然和陆明禹都逗笑了。

　　三人聊开心了，不知不觉间，车就开到了泉东南小区，陆明禹的家。

　　“就是这了吧，到了，下车注意安全。”沈浩然将车停稳。

　　“好的沈哥，回去路上也注意安全。”陆明禹说完，和叶承言一起向沈浩然道了别。

　　沈浩然把车窗降了下来，目送二人离开。

　　“叶承言这个小子，和当年的我真有点像啊。”张浩然感叹道，说罢便驱车离开了。

　　还没进小区，陆明禹便问叶承言：“怎么？你打算今天晚上住我家吗？”

　　“你要是欢迎我的话也不是不行。”叶承言答道。

　　“你给我少来这套。”

　　“哎，其实是想再和你聊聊，今天这事让我感触挺深的。”叶承言一改平时的轻浮，严肃地说道。

　　“怎么？”

　　“我看着那个老人家，想起了我爷爷。”

　　“我感觉他跟那个老人差不多大，他也喜欢在外面拾破烂，捡垃圾，捡好多瓶子、纸箱什么的放在家里，攒多了就拿出去卖。但我家里也不缺钱啊，我爸因此也说了他好多次，他就是不听。他说反正在市里闲着也是闲着，总得给自己找点活干吧，又不像在老家还能种种地。”

　　“平时家里做好菜了，他也舍不得吃，总说留给我们吃，总把我爸惹生气。”

　　叶承言开始模仿他爸的语气：“你这老头就死犟，让你吃你就吃，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家里吃不起饭呢。还有你平时没事就问邻居要空瓶子、纸箱之类的破烂，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你儿媳妇天天在家虐待你，不给你饭吃！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好啊，爹！”

　　“每次我爸骂完他也就管用几天，之后我爷还是我行我素，我爸还是乐此不疲地接着骂。”叶承言说道。

　　“我爷抠的时候是真抠，之前家里的饭菜没吃完倒垃圾桶，他有时候趁没人还捡出来吃。”

　　叶承言无奈地说道：“后面有一次被我妈发现了，我妈都快要气死了，为此把我爷大骂了一顿。那应该是我妈唯一一次骂他，从那时起我爷就不再这么干了。”

　　“从那以后，我有时候倒完饭菜，就在上面盖点别的垃圾，怕他再去捡着吃。”叶承言苦笑了一下。

　　“但是他大方的时候也是真大方。我小时候在我爷家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奶还没去世，俩人天天给我做好吃的。有一次村里的超市上架了葡萄，我在那没吃过这东西，便嚷嚷我爷让他给我买葡萄吃。”

　　叶承言顿了一下，陆明禹能感受到他的悲伤要从脑海里满溢出来。

　　“那葡萄卖的还挺贵，你就是给我爷爷奶奶一万块钱让他们买那个吃，他们也舍不得，但是是我说想吃，我爷立马大手一挥说‘买！孙子想吃必须买！’”

　　“我好难过啊。那葡萄也不怎么好吃啊，还卖那么贵。”叶承言几乎要哭了出来。

　　“后面我好小的时候我奶奶就去世了，我爷就搬到市里来和我们一起住了，之后我们就很少再回老家。”

　　“我在家里没事干就经常偷看我爷。我发现，他有时候就坐在阳台上的椅子上，一坐坐半天，出神地看着窗外，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之后有次我要给他送点茶水，就悄悄走到他身旁，在他身旁听了好久，终于听清了我爷在嘟囔什么。”

　　“他就在那念‘玉珍，玉珍’，玉珍是我奶奶的名字。”

　　“我好想他们，可是我连我奶奶长什么样我都记不清了。”叶承言终于忍不住了，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流下，一旁的陆明禹无言以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

　　“后面我爷爷也去世了，当时我才上五年级，根本不懂什么叫生离死别。我就看着爸爸在葬礼上哭得撕心裂肺，我却只想守完灵之后就和我堂弟一起去玩植物大战僵尸。那是我的记忆中他唯一一次哭。”

　　“我小时候可淘了，成绩也不好，父母因此也没少训我，但我爷爷奶奶从来不骂我，无论我期末考试考多少分，他俩都乐呵呵地站在家门口迎我，给我准备一大桌子好吃的。后来我脑子开窍了，成绩越来越好，考上一中的时候，最想告诉的人就是他俩，但已经没有人会在家门口迎我了。”

　　“他俩吃了一辈子苦，还没怎么享上福呢，就都走了。我好想再见他们一面，告诉他们叶承言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淘气的笨小孩了，但是我没有办法。”

　　“所以我听到那个老人说‘人这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办法’的时候，就感觉到脑子里有一根弦断了。以后我取得再大的成就、成为再伟大的英雄又如何，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愿意站在家门口迎接我的爷爷奶奶，我都再也见不到了。”叶承言已经难以组织语言，抽泣断断续续。

　　“可是我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还有我，还有我的爸爸妈妈，我们都很爱他们，但是那个收破烂的老人什么也没有了，他该有多孤独啊？吃了一辈子苦，却什么也没留下，最终在某个角落孤独地死去，好似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像他这样的老人有多少，他们都该有多孤独啊？我好想帮他们，但我什么也做不到。”叶承言不再坚持忍住眼泪，放声大哭。

　　“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我们应该能找到办法，对吗？”叶承言问陆明禹，也有可能在问自己。

　　“会的，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的，这个世界会一天天往好里去的。”陆明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但选择这样回答道。

　　那天晚上，两人就一直坐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不知道聊了多久，哭了多久。

　　陆明禹知道，叶承言的心中有一头狮子，被关在一个名为幸福的牢笼里，如果某天美好的假象如梦幻泡影一般被刺破，那头狮子定会逃出囚牢，要么将叶承言自己咬得鲜血淋漓，要么将他人撕得粉身碎骨，不过更可能的是二者皆有。

　　思绪回到现实，陆明禹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干涩难忍的眼睛，默默地走到叶承言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想办法，我们一起去找你的家人。”

　　叶承言转头看向他，眼中燃起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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