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郎的执念还活着

　　马车在寂静的长街上辘辘而行，车厢内暖意融融，却化不开沈知微眉宇间凝结的淡淡霜色。

　　她端坐着，背脊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依旧是那个仪态无可挑剔的沈家大小姐，未来的探花郎夫人。
　　林清辞坐在她对侧，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他并未入睡，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沈知微没有打扰他，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的街景光影上。
　　脑海中，却不期然浮现出许多年前的光景。

　　也是这样的雪后，三个半大孩子偷偷溜出府邸，在结冰的湖面上嬉戏。
　　苏夜笑得最是开怀，那双漂亮的凤眼弯起，里面盛满了阳光，仿佛世间一切阴霾都无法沾染他分毫。
　　他娘亲是江南女子，温柔似水，总会偷偷给他们准备精致的点心，那时苏夜虽也是妾生子，但尚有母亲庇护，眼底尚有光。
　　而她自己，则因为生母早逝，在沈家后宅中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伪装自己。
　　她与苏夜，像是照镜子的两面，同样的骄傲。
　　林清辞则是他们之间那抹不一样的色彩。
　　他出身清贫，父母是教书先生，虽然后来不幸亡故，但他身上总带着一种来自书香门第的温润正直，像一道暖光，吸引着在阴暗中生长的她和苏夜。
　　八年前那场巨变。
　　苏夜的娘亲被抵债，苏夜奋起反抗却连同被抓，最终娘亲自尽，苏夜下落不明。所有的美好，在那一刻轰然崩塌。
　　她清楚的记得林清辞当时不顾一切地寻找，最后将所有的过错归咎于自己，整个人都沉寂了下去。而她，同样痛，却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八年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像是在废墟之上建立起的同盟。
　　她提议订婚，林清辞没有反对，他们都明白，这是对过去的一种告别，也是对现实最有利的选择——他需要沈家的财势在官场立足，她需要林清辞探花郎的身份，摆脱沈家后宅，拥有自主的未来。
　　苏夜回来了。
　　以那样一种方式，在那样一个时刻。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只是看看？
　　还是……别有深意？
　　沈知微的心底泛起一丝微澜，但很快便被她强行压下。
　　苏夜当时的消失，绝非简单的人口拐卖。
　　他那惊人的容貌，以及当年抓走他们的人那起的歹意……她这些年的查探，并非全无头绪。
　　金陵城的权贵圈，有些地方，是她这样的商贾之女，甚至林清辞这样的新科官员都难以触及的领域。
　　而他的出现，意味着那潭深水，可能要泛起波澜波及到他们了吗？

　　马车在林清辞暂居的官邸前停下。

　　林清辞睁开眼，眼底带着疲惫。
　　“知微，今日……”他欲言又止。
　　“回去吧，好好休息。”
　　沈知微打断他，声音冷静，“今日之事，苏夜……他若想现身，自会出现。若不想，我们强求也无益。”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务之急，是你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林清辞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最终化为感激。
　　“我明白。多谢你，知微。”
　　沈知微微微颔首，看着他下了马车，走进府门。
　　马车再次启动，驶向沈府。
　　车厢内只剩下她一人时，沈知微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
　　苏夜……你还活着。
　　但你现在，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你可知，你的出现，可能会将刚刚步入正轨的清辞，再次拖入险境？
　　她再也不想儿时的事情重演，也不会任由事态失控。
　　苏夜的出现是一个变数，但也可能是一个契机，一个了解真相……将他中拉出来的契机。

　　马车驶回沈府时，喧嚣早已散尽，只余下满地狼藉和疲惫收拾残局的仆役。
　　大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那喜庆的余韵衬出几分寥落。

　　沈知微扶着丫鬟的手下车，脊背依旧挺直，脸上看不出半分在湖畔与林清辞交谈时的凝重，亦无马车中的倦色，只余下符合她身份的、恰到好处的端庄与一丝定婚之日的淡淡喜气。

　　“小姐回来了。”管家迎上来，躬身禀报宴席收尾事宜。

　　沈知微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有劳管家。今日大家都辛苦了，吩咐下去，所有参与今日宴席的下人，这个月多加一成的月钱。”

　　“谢小姐赏！”管家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连忙应下。

　　她穿过庭院，走向自己的院落静心斋。
　　路径主母所居的锦荣院时，却见院门未闭，里面传来隐隐的谈笑声，夹杂着嫡母周氏那特有的、带着几分刻薄的嗓音。

　　“……总算是定下了，虽是寒门出身，好歹是个探花，说出去也不算太丢我们沈家的脸面。”这是周氏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响起，是沈知微的嫡出二姐沈知雅，语气带着惯常的酸意：“母亲说的是。只是三妹妹这婚事一定，怕是更要心高气傲，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您看她今日那样子，看似温顺，骨子里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沈知微脚步未停，仿佛未曾听见，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这样的议论，她自幼听到大，早已麻木。她的身份，是她原罪，无论她多么努力，多么出色，在嫡母和嫡出兄姐眼中，始终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静心斋内，暖意融融，陈设清雅，与她明艳的外表略有不同，这里更多了几分书卷气和冷静的氛围。
　　贴身大丫鬟云袖早已备好了热水和清茶。

　　“小姐，累了吧？先喝口茶暖暖身子。”云袖是她从小的伴当。

　　沈知微接过茶盏，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却没有立刻饮用。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寂的庭院，目光悠远。

　　“云袖，”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觉得，林探花如何？”

　　云袖愣了一下，谨慎答道：“林探花温文尔雅，学识渊博，待小姐也尊重，是良配。”

　　“良配……”沈知微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
　　是啊，在所有人眼中，这都是一桩“良配”。可这“良”的背后，是林清辞对过去的愧疚责任，是她自己对命运的权衡利用。

　　而如今，这看似稳固的“良配”之下，却因那个人的出现，潜藏了巨大的变数。

　　“吩咐下去，”沈知微转过身，眼神恢复锐利，“让我们在外面的那些人，最近多留意些城中的动静，尤其是……与那些顶层权贵相关的，不同寻常的传闻，或是……有没有什么突然出现，容貌极盛，行踪诡秘的年轻男子。”

　　云袖神色一凛，立刻明白小姐意有所指，低声道：“是，奴婢明白。”

　　这时，门外有小丫鬟禀报：“小姐，老爷让您去书房一趟。”

　　沈知微眸光微闪。父亲典型的商人，重利精明。
　　在这个节骨眼上叫她，无非是为了确认与林清辞这桩“投资”的稳固性，或许还会借此敲打她，为沈家谋取更多利益。

　　“知道了。”她应了一声，对镜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确保自己依旧是那个无可挑剔的、能为家族带来利益的沈家三小姐。

　　书房内，沈百万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里把玩着一对玉核桃。
　　他年近五旬，身材微胖，面容富态，一双眼睛却闪烁着精明的光。

　　“微儿来了。”
　　他露出慈父般的笑容，指了指旁边的座位，“今日定婚宴办得不错，为父脸上有光。”

　　“父亲过奖，是父亲安排得当。”沈知微垂眸，语气恭顺。

　　“林探花年轻有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嫁过去后，要好好辅佐他，更要记住，你永远是沈家的女儿。”
　　沈百万语重心长，话语中的提点意味不言自明，“听说，他近日在吏部观政，那里可是个关键地方……”

　　沈知微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温婉：“女儿明白。清辞他……也感念父亲的栽培。”

　　父女俩又说了些场面话，沈百万无非是暗示沈家可以在官场银钱上支持林清辞，但需要林清辞在适当的时候，为沈家的生意行些方便。

　　沈知微一一应下，她知道，在父亲眼中，她和林清辞的婚姻，不过是沈家织就的又一张关系网中的一个重要节点。

　　从书房出来，夜色已深。沈知微独自走在回静心斋的路上，寒风拂面，带来刺骨的冷意。

　　她抬头望向沈府高耸的院墙，这锦绣牢笼，她很快就能凭借婚姻脱离一半。但外面等待她的，是另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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