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信来

　　江南的春雨，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敲打着窗棂，仿佛在为这即将远行的一家子奏响离歌。师飞霜推开支摘窗，带着湿意的凉风拂面而来。她望着雨中模糊的庭院景致，心中默念：阔别多年，终是要回去了。
　　启程之日，天色未明，师府内外已是灯火通明，仆役们穿梭往来，将一箱箱行李装车捆扎，井然有序中透着一股匆忙。
　　师飞霜早已梳洗完毕，穿着一身便于远行的藕荷色襦裙，外罩青缎斗篷，乌发简单绾起，簪着几朵珠花，虽打扮素净，通身的气度却让人无法忽视。她站在庭院中，最后环顾这个生活了六年的地方。一草一木，熟悉得闭眼也能描绘，此刻却莫名生出几分疏离感。
　　“霜儿，”母亲王双元走上前，替她理了理斗篷的带子，眼中满是不舍与担忧，“京城路远，气候饮食皆与江南不同，你定要仔细身子，莫要任性贪凉。”说着，又将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塞到她手里，“里面是些安神的药材，还有娘去大相国寺求的平安符，你随身带着。”
　　师飞霜接过香囊，触手温润，带着母亲身上熟悉的淡雅香气。她心中微暖，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谢谢母亲，女儿记下了。父亲母亲也要保重。”她看向一旁师晏之，一向沉默的父亲也只是拍了拍女儿的肩，一切尽在不言中。父母感情深厚，眼中大多只有彼此，对子女虽关爱，却并非事无巨细，这反倒给了师飞霜足够的成长空间。
　　兄长师飞英正在指挥最后几辆行李车的安置，他做事井井有条，沉稳可靠。见到妹妹，他走过来，低声道：“京中情形复杂，不比江南自在。你……凡事多留个心眼，若有难处，可去大理寺寻我，或送信到纪府给纪慈兄。他是我同窗，为人正直，可堪信赖。”
　　“纪慈？”师飞霜暗自琢磨这个姓氏，面上却不露分毫，“妹妹记下了，劳兄长费心。”
　　祖母柳知微最后出来，她今日穿着绛紫色诰命服色，气势雍容。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师飞霜身上，停留片刻，淡淡道：“走吧，莫误了吉时。”
　　车马辚辚，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师府，前往运河码头。码头边，停泊着数艘宽敞官船，桅杆上悬挂着“师”字灯笼，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登船时，师飞霜扶着青黛的手，步履从容，裙摆纹丝不动，展现出极好的教养。进入分配好的舱房，她打量四周，陈设虽不如家中精致，却也干净整洁。窗边设有一张小书案，可供读书写字。
　　船只缓缓离岸，江南的景致如水墨画般在眼前徐徐展开，又渐渐后退。师飞霜立于窗边，望着岸上送行的人群变成模糊的黑点，最终消失在水天一色之中，心中竟无多少离愁别绪，反而有种挣脱束缚的轻快感。
　　航程初期，风平浪静。师飞霜大多时间待在舱内看书，或临窗习字，偶尔到甲板上透透气，也是远远站着，神情疏离，不与闲杂人等交谈，完美维持着清冷闺秀的形象。只有青黛知道，小姐时常对着窗外流逝的景色出神，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划着京城大概的方位。
　　这日午后，船行至扬州段运河，水面骤然开阔，舟楫往来如织，两岸市集喧嚣，一派繁华景象。师飞霜被窗外的热闹吸引，正欲细看，忽见一艘更为高大恢弘的官船迎面驶来。那船造型古朴大气，桅杆上悬挂的旗帜绣着一个醒目的“纪”字，旁边还有代表爵位的徽记。
　　是礼国公府的船。
　　两船交错时，速度放缓。师飞霜下意识望过去，只见对面船头立着一位青衫少年。他身姿挺拔，手持书卷，正专注阅读。春风吹拂，扬起他宽大的衣袖和额前几缕墨发，露出清俊温润的侧脸。日光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整个人仿佛融在暖阳与书香里，气质澄澈而宁静。
　　似乎察觉到注视，少年抬起头，目光向师飞霜这边投来。那是一双极为干净明亮的眼睛，带着些许书卷气的沉静，却又清澈见底，不染尘埃。
　　师飞霜心中莫名一悸，有种被窥破心事的慌乱。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避开那目光，却不慎踩到曳地的裙摆，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呼声噎在喉咙里，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歪倒下去。
　　“小姐！”青黛惊呼上前搀扶。
　　脚踝扭挫的钝痛传来，师飞霜疼得蹙起眉头，脸颊瞬间烧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她生平从未如此失态狼狈！尤其是在那样一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陌生少年面前。
　　等她被青黛手忙脚乱地扶起，慌忙整理凌乱的衣裙和钗环时，再望向对面，那艘纪家的官船已驶出一段距离，船头那青衫少年的身影也变得模糊，只剩一个清瘦的轮廓，似乎……还朝着这边望了一眼？
　　“小姐，您没事吧？可摔着哪里了？”青黛焦急地检查。
　　师飞霜摆摆手，强作镇定，声音却比平日更冷三分：“无妨。进去吧。”她转身快步走回船舱，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不知是因方才的窘迫，还是因那惊鸿一瞥。
　　舱门关上，隔绝了外界。师飞霜靠在门板上，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纷乱的心绪。礼国公府……纪家……那少年，莫非就是兄长提过的纪慈？她想起师飞英的评价——“为人正直，可堪信赖”，又忆起那双清澈的眼眸，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但很快，这点涟漪便被更大的思绪覆盖。礼国公府，那是京城顶级的勋贵之家，与皇家关系密切。这样的门第，对她目前的师家而言，可谓高不可攀。然而……师飞霜走到镜前，看着镜中脸颊仍带红晕的少女，眼神逐渐变得坚定锐利。
　　京城就在前方，那里有无限的机遇和挑战。今日的失态是意外，绝不会是常态。她师飞霜，定要在那片新的天地里，步步为营，得到她想要的一切。至于那惊鸿一瞥的青衫少年……或许，只是这漫长旅途中的一个小小插曲罢。
　　她重新拿起书卷，坐回窗边，姿态恢复了一贯的优雅与清冷，仿佛方才的慌乱从未发生。只有微微泛红的耳垂，泄露了主人一丝不平静的心事。
　　船，继续向北，向着那座充满诱惑与未知的皇城，稳稳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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