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蕖辞

　　光阴如庭前溪水，淙淙流淌，静默无声。沈家双姝在父母深沉而智慧的慈爱，以及庭中那株神秘仙葩的无声陪伴下，如同汲取了日月精华的花苗，渐次舒展枝叶，绽放出各自惊心的光华。
　　姐姐沈寒酥，其名取自雪的雅称，人亦如其名。肌肤胜雪，通透无瑕，阳光下仿佛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脉络。五官精致得如同古画中的玉女，眉眼尤其动人，长睫如鸦羽，眸色是清透的琥珀色，清澈宛如冰雪初融后映着蓝天的寒潭，顾盼间已见绝色风韵，冷中带艳，令人不敢直视。然而，那右手的残缺，自她懵懂知事起，便是深植于心湖底处最纤细也最敏感的一根水草。每一次无意间的瞥见，每一次外人好奇或怜悯的目光，都能让它疯狂摇曳，搅乱一池静水。
　　母亲苏挽晴为她遍寻京中能工巧匠，特制了各式指套。有赤金镂空镶嵌细碎蓝宝或碧玺的，华美璀璨，配她出席盛宴华服；有软缎精心刺绣缠枝莲纹或蝶恋花图的，雅致玲珑，伴她日常家居素衣。她天赋异禀，很快便学会了如何用宽大的袖摆、优雅的抬手、恰到好处的角度，将那一点不同完美遮掩于无形。她学习仪态最为刻苦，行止坐卧，一举一动，都力求如尺规量度，完美无瑕，不露半分局促与破绽。那种刻意修炼出的、几乎不似孩童的端庄与疏离，成了她保护自己的第一重铠甲。
　　七岁启蒙，延请名师学琴。师傅见到她藏在袖中的手，面露难色，沉吟许久，方委婉告知：“小姐，琴道之妙，在于五音和谐，十指联动，方得圆满……”话语后的叹息，像针一样刺入小寒酥的心。她抿紧淡粉色的、花瓣般的唇，琥珀色的眸子里凝着一层冰壳，一言不发，只是微微昂起了头。
　　此后，夜深人静时，她总借口温书，独自留在冰冷空旷的琴房。对着那张沉重的桐木琴，她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用剩下的四指去按压、揉弦、拨动。幼嫩的指尖很快被坚韧的琴弦磨破，渗出细小的血珠，染红了冰凉的徽位，钻心的疼痛让她眼眶发红，她却只是默默用干净的细棉帕子拭去，眼神倔强冰冷得令人心惊。数月后，她竟凭借过人的乐感与心志，无师自通，摸索出一套独特的按弦避让之法，大量运用滑音、颤音与特殊的和弦外音来弥补缺陷。虽无法完美演绎所有传统曲目，却因这不得已的“缺陷”与创新，竟使她的琴音别具一种清越孤高、偶带涩滞悲怆之感的奇特韵味，穿透力极强。沈惟清偶然一次深夜闻得，凄清裂帛之音中蕴藏着不屈的韧性，他伫立窗外寒风中良久，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对闻声而来的苏挽晴长叹一声：“我儿心志，坚于琉璃，可碎不可折；然其性，脆亦如琉璃，需时时温养，恐易伤易折。”
　　妹妹沈流菸，其名如烟似雾，性情亦与姐姐迥异。她不似寒酥般甫一出现便光彩夺目，吸引所有视线，却像一潭幽深的泉水，初看平淡无奇，愈凝视愈觉其深不可测。眉眼清淡舒朗，不像姐姐那般秾丽，却自有一番山水写意般的风韵。眼神极深，看人看物时，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与了然，仿佛能瞬间剥离繁华表象，直抵核心本质。她对针黹女红仅止于礼节所需，对繁华聚会、交际应酬更是兴致缺缺，最大的乐趣便是潜入父亲那浩瀚如海、汗牛充栋的书房。
　　她读书近乎贪婪，速度惊人且过目不忘，记忆力好到令沈惟清都时常惊叹。经史子集、兵法谋略、农工水利、医卜星象，乃至山川地志、异域杂谈、诗词曲赋，无所不窥，且常能融会贯通。她常蜷缩在窗下那个巨大的黄花梨木书柜与冰冷墙壁形成的狭窄角落里，身下只有一个简单的蒲团，抱着一本厚重程度往往超过她脸庞的典籍，于尘埃与千年墨香交织的气息中一坐便是整日，安静得像一枚悄然嵌入时光缝隙的书签，唯有指尖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和眼中不时闪过的思索光芒，证明着她的沉醉。偶尔开口，其见解之精辟、思维之奇诡、角度之刁钻，常让沈惟清这位两榜进士、翰林清流都需沉吟片刻，方能谨慎应答。她纤细的感知早已捕捉到姐姐那份深藏于完美仪态下的、近乎自虐的执拗与痛苦，但她从不点破，从不过问。只会在寒酥练琴至指尖再次破损、心神疲惫恍惚时，默默递上一杯温度恰好的、加了蜂蜜的温水；或于寂静灯下，用她平和舒缓、如山涧清泉的嗓音，不着痕迹地为姐姐读一些“形残而神全、质缺而德彰”的先贤轶事，或《山海经》中那些形态奇异却拥有大神通的神灵异兽。
　　一动一静，一明一幽，一炽如寒冰下的火焰，一淡如暖玉旁的清辉。沈家这对并蒂而生的明珠，在相同的土壤、阳光与雨露下，却汲取着截然不同的养分，朝着各自灵魂指引的方向悄然生长，日渐绽放出迥异却又微妙互补、相依相映的光华。庭院中那株二色乔松，岁岁年年，沉默地陪着她们一起，历经春华秋实，风霜雨雪，双花并蒂而开，仿佛一个无声的预言，注视着她们交织却终将分离的命运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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