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自传

　　黑土生根——852农场的岁月

　　爷爷和奶奶，这两棵从山东旱地里挣扎出来的苗，终于在一九五八年，于王震将军带领开垦的852农场扎下了根。这片位于山脉之间、被无垠林海包围的黑土地，成了他们交付性命的新家园。奶奶的名字，从这一年起，正式写进了农场居民的名册里。

　　他们的家，安在了农场最东头、最早那个消防队的后身。我总想象着那个场景：爷爷望着那片无边的荒原，对奶奶说：“就这儿吧。”没有砖瓦，他们就地取材，用木头板子钉起一个能遮风挡雨的窝。那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试图穿透每一个缝隙。奶奶后来总说，抵达后的第一晚，就缩在那个木板棚里，吃的第一口热乎气，是爷爷从食堂打回来的饭。那不止是个棚子，那是他们在关东的第一个家，是东北胡氏家族梦开始的地方，他们最终也将魂归于此。

　　爷爷在木材厂扛木头，用受过私塾教育、能写毛笔字的肩膀，扛起一家人的重量。白天，爷爷去厂里流汗，奶奶就在家撑起另一片天。带孩子，干农活，她在房前屋后，硬是用那双粗糙的手，从荒草里开垦出一片生机。豆角、茄子、玉米、面瓜……绿油油的秧苗，是生活给出的最大希望。奶奶常说，那时的北大荒，真应了那句老话“棒打狍子瓢舀鱼”，自然资源丰饶得很。可富饶是大自然的，人的日子，却得一分一分地苦熬。

　　转眼到了六零年，那是个全国都勒紧裤腰带的年月。我的老叔，就在这片饥荒声中出生了。奶奶说，穷得连给孩子换洗的尿布都凑不齐。“五毛钱，就救了你二叔一条命。” 奶奶后来总念叨，那时缺乏营养生的孩子体质像豆芽菜，一场急病袭来，差点没熬过去，要不是凑巧有了那救命的五毛钱，可能人就没了。在那种年景，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至于坐月子？那是一种不敢想象的奢侈。奶奶这一生生了几个孩子，几乎没坐过一天月子。生完照常下地、干活，挑冷水，担重物。长年累月，病根就像种子，悄悄埋进了她年轻的身体里。过去的女人，像野草一样坚韧。月亮升得老亮的夜晚，才是他们开荒的好时辰。爷爷和奶奶就着月光，一镐一镐地刨着硬土，白天再照常去上班。等孩子大些，奶奶也进了厂，成了职工队伍里的一员。

　　日子刚见一丝安稳，命运又开了玩笑。因为身体孱弱又缺乏营养，奶奶在上班时流产了。她被同事送回家时，流了很多血，几乎晕厥。可就在家勉强躺了两天，连碗红糖水都是奢望，更别提补身子的煮鸡蛋了。人在那个年代生存，真的太不容易了。

　　然而，生命的力量超乎想象。流产后才几个月，奶奶发现又怀孕了。这个瘦弱的身躯，凭着顽强的毅力，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里的孩子，直到我的老姑平安降生。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这个“小棉袄”的到来，让爷爷脸上乐开了花，也给了取名的仪式一份特别的郑重。

　　说起名字，就是一部小小的家史。在北大荒落户时，老叔还没个大名。爷爷念过私塾，最讲究辈分，他们那代是“松”字辈，到爸爸这代是“秀”字辈。但我爸爸的名字与一位战斗英雄重名，村里不让叫。爷爷便抛开了老家的规矩，展现了开拓新生活的决心，给两个儿子起名胡忠义、胡丰义，取忠厚、丰收之义。而老叔的名字“胡际锋”，竟是上户口时，工作人员看着这个新家庭，随口说出的——“国际的际，先锋的锋”。奶奶不识字，工作人员耐心解释后，她觉得这名字听着响亮、有出息，便欢喜地应下了。老姑的名字是爷爷用了心的，胡秀伟，为这个唯一的女儿嵌入了家族的“秀”字，单名一个“伟”字，寄托了无限的期望。只因奶奶流产伤了身，老姑自小瘦弱，为此，奶奶愧疚了一辈子，总觉得没给女儿一个强健的体魄。

　　那时候，二三十块钱的工资要养活一大家子。奶奶精打细算，过日子像绣花，常用每月定额的精粮去换更多的粗粮，好让孩子们的饭碗总能满着。一年攒下的那点可怜的粮油票、布票，到了年关，还要小心翼翼地挤出一些，换成钱，寄回山东老家，孝敬她日夜牵挂的父母。日子，就这样在他们手下，一寸一寸地亮堂起来。后来，家里终于养起了鸡和猪，用最古老的方式，院子里的生机越来越多，生活的盼头，也越来越实在。

　　爷爷奶奶就像两棵紧紧依偎的老树，把根须深深地、深深地扎进了这片曾经荒凉的黑土里。他们用一生的颠沛与劳苦，为我们后辈换来了一个安稳的春天。他们最终长眠于最初搭建木板房的地方，再也没有离开。这片土地，用它的宽广接纳了他们，他们也用整个生命回报了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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