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佑之爱

　　门外的寂静，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又或许只是短短几分钟。
　　伊莱背靠着冰冷的橡木门板坐在地上，泪水早已干涸，在脸颊上留下紧绷的痕迹。内心那片翻腾汹涌的黑色海洋，并未因泪水而平息，但门外那片无声的存在，像一道突然出现的防波堤，将最猛烈的惊涛骇浪暂且挡在了外面。
　　他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夜色开始褪去，透出一种朦胧的、鸽子灰般的晨光，房间里冰冷的家具轮廓渐渐清晰。门外，始终没有传来离开的脚步声。
　　他……难道一直站在那里？
　　这个念头让伊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混合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悸动和深切的惶恐。一位亲王，王国最尊贵的人之一，在他的房门外，像个哨兵一样站了将近半夜？这太荒谬，太不合常理，也太……沉重了。
　　最终，是远处教堂厨房隐约传来的、准备早餐的轻微响动，以及第一声模糊的鸟鸣，打破了这僵持的寂静。伊莱听到门外，终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似乎是放松下来的轻叹，然后是极其轻微、刻意放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他走了。
　　伊莱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瘫软在地板上，额头抵着门板，剧烈地、无声地喘息着。一种巨大的虚脱感席卷了他，但同时，又有一丝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他活过了这个夜晚，在没有依靠药剂的情况下。尽管过程如此艰难，但他做到了。
　　然而，紧随其后的，是排山倒海的羞赧与自我审视。
　　凯尔亲王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他“听”到了什么？他一定察觉到了他那极不体面的崩溃。他那份小心翼翼的关怀，自己却像只受惊的刺猬，连开门说一句“谢谢”的勇气都没有。他会不会觉得我不知好歹？会不会因为窥见了一位主教如此不堪的一面而感到厌恶？
　　“你不配……”脑海里的低语又试图响起，但这一次，声音似乎微弱了一些，被门外那片记忆中的寂静稀释了不少。
　　伊莱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身体因为寒冷和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而僵硬酸痛。他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户。清冷的、带着晨露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涌进来，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向下望去，内庭花园静谧无人，石径上干干净净，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上午，书房。
　　伊莱试图像往常一样，埋首于教区事务的报告和信件中，但笔尖却屡屡停顿。羊皮纸上的字迹仿佛都在游动，无法聚焦。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紧闭的房门，耳朵竖起来，捕捉着门外的每一个细微声响。
　　他会来吗？像昨天一样，以讨论公事为借口？如果他来了，我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是应该为昨晚的失态道歉，还是应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种焦灼的期待与恐惧，几乎和他面对抑郁症发作时一样折磨人。他既渴望见到那双暖褐色的眼睛，确认那份温暖和守护不是深夜崩溃下的幻觉，又害怕见到他，害怕从对方眼中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或疏远。
　　劳瑞修士进来送了一次新到的文书，敏锐地察觉到主教大人今日的心不在焉。“大人，您脸色还是不好，昨晚没有休息好吗？要不要再请医生来看看？”
　　“不必了，劳瑞。”伊莱勉强笑了笑，“只是有些……认床。”这个拙劣的借口让他自己都感到可笑。
　　劳瑞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问，安静地退了出去。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预期的敲门声并没有响起。伊莱的心，从最初的焦灼，慢慢沉淀为一种失落的平静。是啊，他是一位日理万机的亲王，怎么可能总是围着一个情绪不稳定的主教打转？昨夜或许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怜悯，过去了，便也忘了。
　　这样也好。伊莱对自己说。回到各自原本的位置，才是最安全的距离。那份不该有的期待，本就是危险的奢望。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文件上，试图用工作填满内心的空洞。
　　午后，花园。
　　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劳瑞修士几乎是以半强迫的姿态，将伊莱从书房里“请”了出来，劝他到花园里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您有好处，大人。”
　　伊莱无奈，只好披了一件简单的素色长袍，走进了内庭花园。玫瑰依旧盛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他刻意避开了人群可能经过的地方，走向花园深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有一张被紫藤花架半掩着的石质长椅。
　　他刚走近，脚步却顿住了。
　　长椅上，并非空无一人。
　　凯尔亲王正悠闲地坐在那里，他没有穿昨日那般正式的礼服，而是一身便于活动的浅褐色猎装，少了些宫廷的拘谨，多了几分英挺随和。他微微侧着身，低着头，正专注地看着长椅下的什么东西。阳光透过紫藤花的缝隙，在他深棕色的发梢和宽阔的肩膀上跳跃。
　　伊莱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下意识地就想转身离开。
　　但凯尔已经听到了脚步声，抬起了头。看到是伊莱，他暖褐色的眼眸里立刻漾开了真切的笑意，那笑容自然得仿佛他们昨天才刚见过，并且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没有丝毫的尴尬或芥蒂。
　　“伊莱主教，”他站起身，动作从容，“真巧。”
　　巧？伊莱几乎可以肯定，这绝非巧合。但他看着凯尔那双清澈坦荡的眼睛，任何质疑的话都说不出口。
　　“殿下。”伊莱微微颔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快来看，”凯尔没有寒暄，而是像分享一个有趣的发现般，重新看向长椅下方，并示意伊莱过去。“我昨天说的没错。”
　　伊莱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好奇，缓步走了过去。在长椅下方的阴影里，一只毛色玳瑁的母猫正慵懒地侧躺着，它的肚皮下，四只毛茸茸的小猫正在笨拙地吮吸着乳汁。小猫们还没睁眼，像几个会蠕动的小毛团，发出细微的“咪呜”声。
　　这一幕充满了生命最原始的安宁与美好，瞬间击中了伊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灰色的眼眸里，不自觉地带上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光芒。
　　“它们很健康。”凯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很轻，怕惊扰了猫妈妈。“猫妈妈也很警惕，把我放在这里的牛奶和鱼茸都吃光了。”
　　伊莱这才注意到，长椅的另一头，放着一个小小的、干净的陶碟，里面已经空了。原来他昨夜说的，不只是闲话。
　　“您……经常来这里吗？”伊莱忍不住问。
　　“偶尔。”凯尔笑了笑，“我知道这里是您的‘领地’，所以总是偷偷摸摸的，像个小贼。”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的幽默，巧妙地化解了伊莱关于“巧合”的疑虑，也拉近了距离。
　　伊莱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这个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凯尔的眼睛。
　　两人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阳光下安睡的猫咪一家。空气中弥漫着紫藤花的淡香和青草的气息，安静得只能听到小猫吮奶的细微声响和远处的鸟鸣。这是一种与昨晚截然不同的寂静，充满了平和与生机。
　　过了好一会儿，猫妈妈似乎觉得陌生人没有威胁，换了个姿势，一只最调皮的小猫被挤了出来，笨拙地在地上爬了几步，正好爬到伊莱的脚边。
　　伊莱僵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从小生活在规整的教堂环境里，很少接触小动物。
　　凯尔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伊莱犹豫了片刻，终于慢慢地、极其小心地蹲下身。他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只小猫背上细软的绒毛。
　　温暖。鲜活。生命的搏动通过指尖，清晰地传递过来。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道微弱的电流，从指尖窜遍全身，击退了盘踞在他骨髓里的部分寒意。他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奇的光彩。
　　凯尔看着蹲在地上、小心翼翼触摸着小猫的伊莱。阳光勾勒着他银白的发丝和精致的侧脸，他脸上那种惯有的疏离和悲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然的、近乎孩童般的好奇与柔软。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需要背负众生期望的伊莱主教，只是一个被弱小生命触动了心弦的年轻人。
　　凯尔的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满足感。他知道，自己迈出的每一步小心翼翼的步伐，都是值得的。
　　伊莱站起身，脸上还带着一丝未曾褪去的、柔软的余韵。他看向凯尔，第一次，没有立刻移开目光。
　　“谢谢您，殿下。”他轻声说。这次的道谢，不仅仅是为了猫咪，更是为了昨夜那无声的守护，为了此刻这片恰到好处的宁静。
　　凯尔读懂了他未尽的话语。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暖褐色的眼眸里盛满了阳光。
　　“它们很喜欢这里。”他意有所指地说，目光温柔地落在伊莱身上，“阳光很好，很适合出来走走。”
　　这时，一阵微风吹过，紫藤花架轻轻摇曳，落下一片淡紫色的花瓣，正好落在伊莱的肩头。
　　凯尔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地将那片花瓣拂去。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伊莱肩头亚麻长袍的布料，以及布料下微微凸起的、清晰的锁骨。
　　那触感一掠而过，快得如同花瓣的飘落。
　　伊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却没有躲闪。一股微暖的热意，从被触碰到的肩头，悄然蔓延开来。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旁边，是凯尔那道更长、更坚实的影子。两道影子在午后的阳光下，靠得很近，近得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花园里，小猫在安睡，微风在轻拂。
　　而某种小心翼翼的东西，仿佛终于在这片晨光与猫爪印交织的静谧里，悄然生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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