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啊赛博

　　今天去爬山。

　　但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动。

　　我只想躺在床上，刷刷手机电脑，再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地度过一天。

　　我总觉得自己还没有休息好。

　　我承认，我非常想像大多数人一样沉溺于虚拟世界，再也不用思考现实。

　　我还害怕这赛博社会变得越来越糟糕，过段时间我们连爬山的机会都没有了。而这种焦虑却更使我想要逃避现实。

　　但是我同时也并不想过这种让人毫无记忆点的生活。赛博就是在我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时候悄然到来的。

　　不管怎样，出门对我总是有好处的。

　　真实的人就应该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等我换好衣服，便感觉像换了个人，一点宅家腐烂掉的想法都没有了。大概户外服装就是会比居家睡衣更让人觉得自己应该呆在外面。

　　“都收拾好了吧？”我们再检查一下背包里装的吃的和水，确认没少带什么后，便出门坐空轨。

　　此时还挺早，第一列空轨还在站里没有出发。等我们上车的时候，车厢里一个人也没有。

　　空轨开始在铁道上行驶。

　　“外面有什么？”她问。每次出远门她都要问。

　　“楼房。”我透过对面的玻璃向外看。“外面全是楼房，特别高，几十层。有的是居民楼，也有一些外面全是玻璃的办公楼。”

　　“玻璃，光光的，又硬又凉，指甲刮上去会有很刺耳的声音，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我不喜欢玻璃。”

　　和她相反，透明的玻璃对我来说很重要，没有玻璃，我就觉得难受。禁锢我的视线等于禁锢我这个人。“但是玻璃透光，你关窗也可以在家晒太阳。”我说，“一会儿太阳升起，阳光就会透过对面的车窗玻璃照进来。”

　　“哦，那我没那么讨厌玻璃了。”

　　太阳出来了。“感受到阳光了吗？”我问。

　　“很暖和，”她把手抬到有阳光的高度，似乎试图抓住光。

　　光并不总是有的，大部分时间它会被楼房挡住。有时候空轨转向，光便很难照到车厢里了。

　　我曾经租过一个光会被窗户对面的楼挡住的房子，那段时间我总是过得不开心。我向往光。

　　我记得有一个城市的轨道交通主要是地轨，列车窗外不是广告就是漆黑的墙面。我不敢想象那样的坐车生活有多压抑，还好我不住在那里，我在这个轨交主要是空轨的城市。

　　山在城市边缘，只有一条很偏的空轨通往那里。要到达目的地，我们得转好几趟列车。很不幸，中间就有一列是地轨。

　　在地轨大厅里流浪的人比在地面上的要多得多，或许是因为外面光线强烈，各种R的眼镜表现效果没那么好。

　　这里是一趟地轨线的始发站。

　　我们好像站错了位置。

　　我们太靠近地轨从晚上睡觉的地方到车站的隧道口了。地轨即将要上班，它从隧道里驶过来，隧道里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简直像要爆炸似的。

　　这种声音不正常，也许我们不该站在这里。

　　知道得越少，活得越幸福。不然就会像我一样，听到声音后，焦虑地轨会不会在隧道里脱轨翻车了。

　　地轨稳稳当当停在我面前，我抓着她的手，很忐忑地走进车厢。

　　相比空轨，我总感觉地轨车厢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气味。可能是未被阳光消毒过的气味吧。

　　我的心情更糟糕了。

　　“怎么了？”许是察觉到我一直沉默，她主动问。

　　“刚刚地轨进站的声音很吵……车厢里空气不好……一会儿换乘又要走好久……”我拉着她说了一大堆。

　　“我们还要坐很久的地轨吗？”她问。

　　“不，”我看了看路线图，“还有两站就要换乘空轨了。”

　　“好，你最多再胡思乱想两站。”她握住我的手，用手指在我手背点了两下。

　　我没忍住笑了。

　　每次她这样，我就能立马平静下来。

　　如此换来换去，我们终于到了山脚下不远处的地方。

　　城市化还没有扩到这里来，这块位置挺复古。这里曾经是小吃一条街，道路两旁的门面上还有发灰的招牌，但现在早荒废了。

　　这年头谁还爬山啊，大家不是戴着VR眼镜爬虚拟的山，就是戴着AR眼镜在城市里寻别人藏起来的虚拟宝物。

　　这里一片死气沉沉。

　　除了卖票的地方。

　　还有个机器在卖票。真见鬼。

　　真不知道天然的山为什么要卖票，山又不是人建的。

　　无本买卖就是舒服哈。

　　呵！

　　这个山她第一次来。我也是。但我提前在网上看过地形图和早八百年前的攻略了。

　　前半段路不是台阶就是缓坡，台阶缝隙间有一些青苔，还有一些年久失修，无人维护，已经裂了的路。不算不规则的台阶高度和间距的话，总的来说这一程还算能走，我们走得挺慢。

　　山里的空气清新，天天在城市闻尾气和二手烟的我，在这里感觉鼻子都通顺了，整个人思路也清晰了不少。

　　早上，林子里湿湿的阴冷，周围还没人，要不是还有鸟在叫，真让人瘆得慌。

　　我更怕人，鬼故事都是人干的。

　　据说曾经山里是危险高发地，现在不知道，反正我没在新闻上看到出现在山里的刑事案件。我本来也有些焦虑会不会在这里遇上犯罪分子的，但是我的内心确实又渴望山野。

　　我们爬啊爬……

　　“累吗？累了我们可以找个地儿休息一下。”

　　“你累了？哼哼，”她鼻子里发出得意地气音，“我还好啦，我每天在家都有好好锻炼啊。”

　　什么？肢体羸弱的人竟然只有我自己？

　　我就说天天坐办公室上班是没有前途的！

　　“喂！不要小看我天天通勤跑出来的体能啊！”

　　我们一口气爬到林开见光处，转过一个弯，视野豁然开朗。

　　这里是半山坡上的一个小空地，越过面前的树梢，便可以看见部分城市。

　　上午的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说实话有些热，尤其是我们刚刚爬了坡。我们便又退回树荫下，找了一块看上去干净的石头靠着坐了一会儿。

　　再往上就没有台阶了，这我也提前了解过。

　　“我们到了山顶了吗？”

　　我看看旁边高高的绿色，“还没有。”

　　“啊——”她咕嘟一声，“我感觉已经到中午了。”

　　我透过枝桠看了看斜在天上的太阳，“也没有。”

　　我们没有休息太久。中途休息这种事，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最好是歇一下脚就马上继续向上爬。

　　“上去吗？”

　　“嗯！”

　　上去的路似乎是很久以前铺的。可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吧，反正这路不现代，铺路的石头都是不规则的石头，敲成差不多能踩的样子嵌在地面。

　　她应该能走吧？

　　我让她站着别动，自己先闭着眼睛试着小心走了几步。

　　说实话我挺紧张。

　　我先前睁眼看过四周，确定自己能在石头路上走，但即便如此，下脚时我心里还是有些恐慌的。怕没踩稳摔倒，怕走歪到沟里，怕撞到树……我太依赖视力了。

　　不过，这路实际走起来倒也没有我想象得那么恐怖，只要每一步慢点踩下去就没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找到正确的路，无事，我看得见。

　　而她正相反，连附近有没有悬崖都不知道。

　　我睁眼回头看了看她，她站在原地没有动，面色无异。能被人如此信任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走吧，小心扭到脚。”我拉住她的手，看着地面一步步向上走。

　　说是这里最高的山，其实海拔最高处也不超过一千米。这后半程因为不好走，我们便走走停停，中途休息了好几次，终于在午后抵达了山巅。

　　找个平坦的地，放下背包，拿出带来的旧毯子当野餐垫，嘿嘿，齐活了。

　　我还在一件一件从包里拿东西，她已经先坐野餐垫上、直直向后躺下去了，甚至头直接搭在草丛里。

　　不扎么……

　　我摇摇头，只是挨着坐在她旁边。

　　忽然，我感觉背上有一只手拍了两下。

　　“给我下来！”一股拉力从我背后传来。

　　她捏着我的衣服，使劲一扯。

　　“啊——”我在拉力的作用下仰倒在地。

　　她在旁边对着我“嗬嗬嗬”地笑，我也望着她笑。

　　许久，她问我，“躺着看天是什么感觉？”

　　“看不见。”

　　“……嗯？”

　　“太阳刺眼，我把眼睛闭上了，什么也看不见。”

　　“不看太阳呢？”

　　我抬起手，挡住太阳，看其它地方，“不看太阳也很刺眼，天太亮了。”我控制不住地眯起眼，看到树尖在我视野边缘摇晃，

　　“眼睛这么没用？”

　　不，眼睛很有用，“眼睛很脆弱。”

　　“那你好好保护它们，少看电子屏幕。”

　　“知道了。”

　　我坐起来，从包里摸出面包和水，递给她一份。她也坐起来，我们开始吃东西。刚爬上来没多久，不是很有胃口，但我们也尽量吃了些。

　　我看到她头发里卡了几片碎枯叶子，便伸手把它们拿下来。她甩了甩头。

　　“别乱动。”我按了一下她的肩膀。

　　“乱动会怎么样？”

　　“你头发里的枯叶子会掉到脖子上，甚至掉进你的衣服里。”

　　她果然一动不动了。

　　“你以为会怎么样？”我问。

　　“你会找不到叶子。”

　　我不明所以，“然后？”

　　“然后我们就可以像这样多待一会儿。”

　　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下，“哦，”我说。然后我才继续。

　　过了一会儿，她问，“还没有好吗？”

　　她头发上的叶子早就被我清干净了。“我想还需要一些时间，”我这样说着，把头搁在她肩膀上，从侧后方抱住她。

　　整个城市都躺在我们面前。平日里那直耸入云的高楼，那夜里闪着紫的蓝的青的绿的光的高楼，此时却都在我们之下，灰扑扑，平平一层，像路边的碎石子，一脚就能踹散踢飞。

　　我感觉到她把我的手握住。

　　“你看到了什么？”

　　“城市，在阳光下丑得要命的城市。”

　　“我也讨厌这个城市。”

　　“是啊，真讨厌。”我呼出一口气，然后我闭上眼，像她一样感受世界。

　　我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的热；我感觉到风穿过衣服，擦过我的身体；我感觉到坚实的地面。

　　我还感觉到了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她肯定也感受到了我的。

　　我听到树叶子哗啦啦互相拍打的声音；我听到风在空中打转的声音；我听到不同的鸟在林间乱叫，好听的有，难听的也有。

　　反正一点也不吵，城市里那种说不上来的恼人低频噪音在这里从未出现过。

　　最后，我听到了人声。

　　“有人！”我猛地睁开眼，看向耳朵捕捉到的人声方位。

　　有茂密的树叶挡着，我什么也看不到。

　　“是啊，”她倒是悠闲得很，“我早就听到了，挺多人的。”

　　很多人？这些人来干嘛呀？今天周日，不应该都在家里躺尸么？

　　被打扰之后，我没有继续和她黏糊下去的心情了，于是站起来，寻找位置，准备侦察观望一波。

　　从一块大石头后面，我看到那些人扛着三角架和拍摄仪器。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拍三维照片的那种。

　　除了一般照片上的形象，这种仪器还可以通过自动对镜头里的每一个像素对焦，确定与这个像素所表示的点的距离，得到有纵深的三维照片。对着一个物体如此从不同角度多照几张，相关软件就会自动对这个物体建模，不需要手动调整。

　　很有游戏厂商都会使用这种技术，快速对一个场景建模。而在以前，这些活是需要很多建模师干的。现在平均工资低，有一个原因就是没什么需要人的地方了。

　　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体验到世界各地的景点，史前神庙、宏大塔楼、海底奇观……或者这座山。

　　可是除了眼睛能看到的之外呢？

　　软件可以播放声音，可那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风，从不同方位传来的树叶拍打声，随季节早晚变化的鸟叫，各种各样的气流，地面坚硬的石头、毛糙的杂草、松软的土壤……

　　她能感受到的，便是虚拟缺少的那一部分。

　　虚拟是永远都不可能代替现实的，真实的人就应该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可似乎这样想的人很少。

　　对这座山建模的人扛着仪器越走越高，我并不希望自己的模型出现在别人的电脑上，于是和她提前收拾好东西，从山的另一面离开。

　　太阳已经在西下了，还是快点回去的好。

　　树林里总是会比外面暗一些，有时候明明透过树梢能看见太阳，林子里却和天黑了一样。下山更要小心摔倒，我们不紧不慢地走着，终于在天完全黑下来走下了山。

　　在山脚下，我还看到了几辆飞车，看来是刚刚上去的人坐的。飞车旋翼上有装饰用的氚气管，看样子这是私人的飞车。这些人是要在山上过夜吗？或许是想对山上的日出建模吧，所以现在还不下山开车回去。

　　飞车啊……别说私人的飞车了，就连打车软件上的拼车单，我都付不起，只能乖乖坐轨交。

　　晚上便不如早上那么空荡了，空轨里人很多，我们勉强找了个角落站着。

　　今天不是工作日，没有早晚高峰的多发列车，这反而导致平时有时比早晚高峰还挤。

　　真是离谱的列车调度。

　　空轨外面的景色和我平时下班时差不多，五颜六色的光在黑乎乎的背景里闪烁，看得人眼晕。这就是我刚刚在山上看到过的城市。

　　“累吗？”我从窗外撤回视线，看着她。

　　她摇摇头，“不。”

　　我也不累。刚开始爬上去时是有些累的，后来爬得上了头，整个人不饿了也不渴了，我们带的水和面包到现在甚至还有剩。

　　换乘好几列列车回到家，疲倦似乎才追上我。我和她胡乱冲了澡，便准备睡觉了。

　　收拾东西是第二天早上的事。

　　今天我们过得很充实，还有什么事，都留到明天，留到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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