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锦陇(三)
久雨初晴,暖和的阳光透过雪白的贝壳窗户照进屋里来,光线一点点爬上吉声的床头。
当吉声的脸被阳光晒得绯红时,大约猜到此刻已是未时。
她睁开惺忪睡眼,从床上起来,悄摸走近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而后溜回案几前,拿出纸笔,一言不发地写起来。
日落时分,吉声从房内出来。
门缓缓打开,夕阳倾泻而下,将蹲在门口的一人一狗笼罩在一片金色的温暖中。
吉声淡淡问了句:“翠翠走了吗?”
剑无伤忙起身,默默看着面前双目肿成核桃的吉声,只能如实道:“麻婶一直在等你,只是后来二妮哭着来找她,说小十又不知道跑哪个山头疯玩去了,不见人影,她才忙着回去找孩子了。”
“哦,知道了。”
吉声看着他手里紧紧攥着那瓶药,回话的样子像个做了错事要挨打的小孩,她态度稍微温和了些许:“好好擦药,我可不想你脖子上留下新疤。”又转了话头说,“你若没事做,进我屋里去,拿着案几上那沓纸,看看有多少草药是你不认得的,都记下来,隔几日我教你。”
听着这话,剑无伤悬着的心方才放下,早上吉声还因为麻婶的事大发雷霆,连带着要将他也赶出去,现下肯让他做事,定是气消了。
无伤正要踏进吉声屋内,只听大门外响起了梆梆梆的敲门声。
此时看家护院的大黄警惕地扯着嗓门,像炮仗似的,吵得吉声太阳穴突突地跳。
房门被法术打开。
一个长发红衣的女妖站在暮色之中。
大黄看到那熟悉的面容,瞬间消停地闭上了嘴,摇着尾巴欢快地迎了上去。
那妖的头发乌黑光泽,长长地垂到腰间,发顶上别着一簇簇开得热烈的血色山茶。
她身形姣好,眉眼艳丽,只是脸上有一道由额头延伸至左耳垂的疤痕,初见是叫人害怕的,但见多了,便觉得这疤痕有一股异常旺盛的生命力,如同冬日盛放的山茶的根茎,肆意生长在一片寂无之中。
“该死的!原本前几日大雨就想来看看你,谁料那黑水将我几亩花田全都糟蹋了,我收拾到此番才得闲出门。可怜我的云阳,这几日都晒不了太阳……秋日竟有如此大雨,近年这锦陇的天气老是作怪,天上雨神怎么净干些歪嘴吹笛子,对不上眼的事!”
那妖嘴里不停埋怨着,手中动作却不停,不知从哪里掏出两坛脑袋那么大的好酒在吉声跟前晃悠。
吉声自然地接过那坛酒,迎她进屋子里坐,边走边向她吐苦水:“我也正烦这事,幸而无伤昨日去我药田把黑水排了,看来,我明年夏天得去幽界看看,再拖不得……”
“是拖不得,你也知道,这无往山的水,最养灵根……不说这个了,来,尝尝我新酿的酒!”
无伤见吉声与丹茶你来我往地喝着酒,头皮一阵发麻,不日前吉声醉酒的模样仿佛历历在目。
这花妖酒品极好,吉声酒品却极差,回回同她喝酒都醉成一滩烂泥。
喝完酒,丹茶还能有精力飞回家去,吉声呢,精力倒是也有,只不过是醉倒了满屋子地爬,说是夜里冷,要找最暖和的地方睡下。
有次是在大黄的狗窝,不过大多数时候,她爬着爬着,就爬到了无伤的床上,紧紧抱着他的腰腹辖制着他,然后半边脸贴着他的胸口,一身酒气地说——
“这里好暖和啊。”
确实,她凉得像个冰块,但凡是个能喘气的活物,对她来说都是暖和的。
“哟!没想到这小瘸子还没走!对不住了,原以为你不在,今日便没带你的那份酒。”
丹茶看到站在一旁的无伤,从头到脚将他好好打量了一番。
回想起这三月来,似乎每次他见了自己都是这样一副不冷不淡的表情,好似不太欢迎她,她便也故作挖苦地拿他打趣。
吉声本是打算叫无伤取来她屋内的药方,她教无伤认草药,日后他回去人间也不怕生疮害病了。
可今日有好酒来了,学医也就不急这一时了。她嘱咐无伤去把她屋里的炭火取来烤上,顺带拿盏杯子来,她好匀些酒给他。
无伤正走进屋里,外头吉声同花妖谈话的声音传来——
“茶茶,你快别叫他小瘸子了,人家腿都好了。”想到这,吉声突然笑了,今天倒还算有件值得高兴的事,不算太糟:“说来,我还真是有学医的天赋,我都没治过几个人族,竟给他的瘸腿治好了!”
“不过,也快了。”吉声顿了顿道,“翠翠今日说,等明年开春,她们一家就出去,我想,那便叫无伤同他们一道吧。”
“果然,孔雀精终究要走的。”
丹茶静静听着,对麻婶的消息竟是一点也不诧异,只是浅笑一声。
毕竟是在鬼市红楼生活了八百多年的妖,经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自然比吉声活得通透些,知道女子一旦成了婚有了孩子,孩子排第一、夫婿排第二,自己便排在了不知何处。
打翠翠同那山鸡精看对眼那日起,丹茶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吉声或许没那么看得开。
吉声喜欢外头的新鲜玩意儿,出一趟门遇到的趣事,回来要说上十天半个月,每每听得丹茶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神仙寿命长,吉声却年复一年圈在这破山里,日复一日看着没有变化的一切,几百年寿命的小妖尚且厌烦这里,她在此地生活了四千年,又怎能不觉得枯燥乏味呢?这山里成精的,能同她说上话的本就不多,这下,翠翠一家要走了,她到底是不舍得的。
丹茶安慰吉声道:“你莫伤心,孔雀精是把你放在了心尖上的,她平素待你如何,你也看得出一二。她拿你等同性命一般看待,未成婚前日日守在你左右,成婚后哪个大风天雷雨天不担忧着你?此番要离了你去外头生活,不过是她拿那些个孩子看得比命更重要罢了。若让她独自待在这山里,她必定待得下去,但有了孩子,心里就有了羁绊,做母亲的自然想让孩子出去多见识见识世面。眼见着那些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你难道真忍心叫那群小崽子们留在这山里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吉声撇了撇嘴,低声嘟囔道:“我有什么好伤心的?他们爱走就走,腿又没长在我身上。”说罢,她仰头灌了一口酒。
丹茶变出一面镜子,举到她那双核桃眼跟前:“当真是看开了?你家是没有镜子吗?”
她一向嘴巴毒,惯会杀人诛心。吉声只好端起酒杯递到丹茶嘴边,堵住她的嘴。
“哎呀!你快喝你的酒吧!”
无伤默默在吉声附近架好了炭火,忙完过后,方端起杯盏,向吉声讨了杯酒,一杯下肚,又讨了一杯,一饮而尽。
这是丹茶用今年晚春摘的接骨木和夏日摘的青梅共酿的酒,春夏气息、花香果香皆在其中,需得细品才能感受出其中滋味,他这么喝简直是暴殄天物!
丹茶静静地注视着他,心中暗自思忖:这小子平日里不是总把“喝酒误事、伤身害体”挂在嘴边,三番五次地劝吉声少饮几杯吗?怎么今日却一反常态,一口接一口,喝得比谁都畅快淋漓?
丹茶嘴角不禁浮起一抹笑意,讳莫如深地凑到吉声耳边说了句——
“难说,我瞧着面前这位是不愿走的。”
吉声嗔道:“那是什么话,人族百年寿命,本来就短,难不成都耽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百年尚且转不完人间的大千世界,何必强人所难,将他大好青春圈在这里。”
“那你问问他愿意走吗?”
丹茶手指着旁边自顾自喝酒的人,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无伤闷声喝了一口酒,低头看着火炉上慢慢燃烧的炭火。他似乎在跟嘴里的酒较劲,又像是借着这这股辛辣劲跟什么过不去,喉结梗着不动,下颚线绷得发紧。
吉声看在眼里,直到他咽下酒水后,小声地嘟囔着——
“不回去。”
“蠢货!”
吉声快被这人气死了。
“你眼界竟这样小?锦陇拢共一块平原,三座三头,要不了十年你就转完了。你现在图新鲜,过不了几年,就烦了腻了,嚷着要出去。你真当我好说话啊?到时候我一剑劈了你!”
“锦陇很好,我不想回家。”
剑无伤的家是怎样的呢?吉声一直很好奇。
吉声极少见到无伤不稳重的样子,他长着一张十八九岁少年的脸,内里却荒芜得如同七老八十一般,一向沉稳老实。
吉声不是没有问过他在凡间的事,只是每每提起他都沉默不语。唯一知晓他身世的,就是有次为他的伤口敷药,她又问他叫什么名字,这次那人一改往日的沉默,竟然跟她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说他母亲生他后不久便死了,许是恨他,父亲给他取的名字十分难听。
从拜师学艺到自立门庭,每一步都由他父亲一手安排,他活得就像一支提线木偶,无论他做得多好,从来得不到父亲的一句夸赞,甚至连见他一面都难。
“从前我没管过这些伤口,我留着他们,以为只要父亲看到了就会心疼我。可他从来不在意。如今我知道,伤口若是不管,它会长脓、会生疮、会留疤、疼痛会深入骨髓,是你告诉我要好好擦药,只有爱自己,别人才会爱我。我再不想揪着那些过往不放,我想有一副崭新的身体,过新的生活。”
十八九岁的孩子,正是叛逆难管教的,何况听他描述,他在凡间的日子过得属实不如意,离家出走也可以理解。
如此一想倒也能理解这些年翠翠来的次数越发少了,她家的老三老四也是这个年纪,难管教得很。怪不得这几十年,翠翠没有从前那么亲近她了。
哎,不对,十八九岁!
吉声忽地想起他那柄缚了无数凡人灵气的宝剑,他十八九岁就杀了这么多人?!
这一家子也真狠得下心,送这么小个孩子上战场杀人,难怪他死活不回家。
吉声想起自己那遥远的十八九岁的记忆,好似整日都悠闲地蹲在林子里看青蛙凫水或是野鸡孵蛋……
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瞎操心别人的事干嘛?他不回人界还能由着他?反正到时候也是打晕他,给他灌下失忆的药水,将他和麻婶一家一起打包送外面去,由不得他不同意。
他若要躲他家人,人间有的是地方躲。
他是个叛逆闹脾气的孩子,可吉声活了上千年,不能不为这孩子做日后的打算。
“我管你呢,赶紧回屋睡觉,小孩子家家的,这酒你喝得明白吗!”
再不赶他,酒都快被他喝见底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