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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天刚蒙蒙亮，李雨然就轻车熟路地起身。穿过交错纵横的旧巷，混入早市蒸腾的烟火人潮，她走入一家水果店。
水果店前的风铃声微响，伴随着一道略显亲切的问候：
“哎，小然你来了？你先帮忙看看店。”
“行嘞。”
李雨然轻轻点头。
藏在巷尾的这家水果店，是她在来香港前就找好的工作，阿姨的丈夫跑外卖出了车祸，孩子在外地读书，一个人忙不过来。
倒也不是真的在花店赚钱，只是最大限度地完成电影采风。
体验派演员，在进入角色的精神世界之前，得先触摸角色的外在痕迹——职业、习惯、生活的痕迹。
她这次饰演的角色更是如此：
一个旧时代的妓女，善恶两面，晦暗不明，她漂泊流转。
乍然之间，从小渔村来到旧上海。物欲横流的时代浪潮里，她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
“动荡的时代背景塑造着复杂的人物底色，妓女这个角色的情绪不断反复，妩媚，愤怒，欲望，千人千面。”
寄哀思作为导演，在讲戏时显得很严肃，“在有关妓女的这场悲剧里，应该是像围城一般的。她美艳的外表更像是虚浮的袍，她的恶与善，背叛与忠诚，都是对于旧上海风月神话的哀歌。”
“小然，你要找到她。”
李雨然睫毛微颤，手指轻微地抖。
半响，她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昨天被摔的四分五裂的手机。短信的界面还停留在让她识好歹一些的对话上。
犹豫许久，她的手指才缓慢敲动。
【梁先生何须动怒？】
【和我这样的人生气，多不值当。】
发完消息后，她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像一摊沉寂下来的深水。
像自嘲一般，她把手机再次扔远，那双平日温润平静的眸子，此刻敛尽所有暖光，像结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壳。
……
【叮咚——】
沪城之巅，顶层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前，男人的目光落在闪烁的手机屏幕上。他负手而立，微微侧身间，另外一只手探向窗边那只精致的黄铜鸟笼。
笼中，一只金丝雀正不安地跳动着。
指尖穿过栅栏，轻柔地抚过鸟儿颤抖的羽翼。那动作极尽优雅，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
“梁先生，那您的意思是……”
宋河许问的唯唯诺诺。
“她最近不太乖。”
“那……Montesoiree珠宝，还有其他顶奢，接下来的几部电影？”
“算了。她想要的都给她。”梁先生摆摆手，“她不懂事，但后面的事情，我会亲自教她。”
“那，白沫……”
宋河许小心翼翼，刚刚想开口。
就看见男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愉，他轻轻弹一弹手上的烟灰，在一片烟雾中微微摆手。
“宋河许，我看你是昏过头。一个是票房保证，一个自作聪明，有可比性？”
……
与此同时，港城。
弄堂深处，闷热的风打着转，有一道遗漏在隔间。
陈京砚正在洗漱，随手接起的电话。
瞬间耳膜炸开。
“哥，你早就回国的事情没有告诉爸吗？万一他知道，大抵又要气疯了。”
陈京砚只是微微地勾起唇角。
“Alistair，爸那边你再帮我拖三个月，最多三个月，我一定回来。”
“可是——”
“你不是一直想要Van Cleef那套鸽血红？或者Dior高定那条星空裙？还有，你去年写在心愿清单上的那艘游艇……”
“哥，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封口费三千万。”
陈京砚关上水龙头，握着手机淡淡开口，带着惯有的从容不迫。
“Alistair，我一生中，可能只有这难得的gap半年里，能为自己而活着，你得帮我稳住陈总。”
“那行吧，你放心，有我在英国周旋，保证不会露馅。你去追你的电影梦吧……”
少女压低声音，“等采风结束，剪辑完成之后，我要做第一个观众。”
“当然。”
陈京砚一边说话，一边将黑色冲锋衣轻轻搭在臂弯，低头检查相机参数后，推门而出。
港城的空气中还带点潮湿，早市刚散，海风携带咸腥味裹挟而来。
他沿着街角漫无目的地走，没有预设目的地。
直到——
隔着很远一段距离，陈京砚调着相机焦距，镜头不断放大，最终穿透水果店玻璃门上氤氲的水汽，定格在那道身影上。
取景器里，她穿着一件宽大的亚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
从水果店门口走出来时，仿佛一道从暗处移向光处的影。
玻璃门外，一辆小货车正停靠在路边，工人来回搬运着一箱箱水果。她俯身，将散落的纸箱折叠整齐，又俯身将工人不慎碰落的橙子一一拾起，指尖仔细擦过果皮上沾的灰，再轻轻摆回筐内。
动作轻缓平稳。
货车老板递来单据时，她正用皮筋将头发重新束好。几缕碎发拂过耳际，她也没急着别开，只是微微偏头，接过单子仔细核对。
“数量都对，辛苦。”
她声音不大，语调清晰柔和。
每个动作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倦懒，从昏暗处走向光下时，整个人如同从深水中浮起，周身披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很奇怪，关于她的画面弥漫着一种安静的倔强，和周遭五颜六色的水果奇异地融合。
陈京砚的手指悬在快门上，想落下时，又微微迟疑。
好完美的电影质感。
像极法国新浪潮电影里的长镜头。
在仔细地看，屏幕上的人，居然真的是自己那位新邻居。陈京砚微微挑眉，昨天内心的奇异感觉又重新浮现。
这里是城中村，最不缺的就是热闹，处处弥漫的是烟火气。
嘈杂、市井，燥热，喧嚣。
但，当陈京砚透过取景框望过去时，一种无声的孤独感，正从画面的深处无声地弥漫开来。
他眼神微微一动。
……怎么可能？
确实有很多天才演员能仅凭眼神、姿态和身体语言，就营造出某种氛围、甚至推动某种叙事。可那看似轻松的表演背后，实则是精确设计的轨道、机位、光影、道具与背景。每一帧漂亮的镜头推到观众面前，靠的是演员，但镜头之后，是无数幕后工作者无间的配合。
电影是造梦的艺术。落脚点是“梦”，但发力点，永远是“造”。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造梦的天赋，相反，寥寥无几。
而此刻的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镜头对焦自己。
带着几分探究，陈京砚收起相机，朝水果店走去。
……
水果店前悬挂的风铃轻晃，门被推开。
李雨然看着眼前，一个咿咿呀呀的小孩子，举着糖葫芦，脚步蹒跚地朝里走。店内简陋，水泥地面因年久磨损而凹凸不平。
【刺啦——】
打滑的声音骤然响起。
她瞳孔一缩，脱口而出的瞬间已经起身。
“小心。”
一道清冽的声线先于她的动作响起。
几乎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扶住了孩子的肩。来人穿着剪裁考究的黑色外套，里面是熨帖的白衬衫，领口严谨地扣着。周身透着一种清贵疏离，与这间略显破旧的水果店格格不入。
他微微俯身，与孩子平视，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慢慢行，唔好急。”
风从敞开的门拂入，掀起他额前几缕墨色发丝，露出一双过于清亮的黑眸。
李雨然抬起头，恰好对上他的视线。
是她的新邻居。
……
李雨然下意识将口罩往上提了提：“你好，是需要什么水果？”
“不买水果。”陈京砚声音温和，却带着清晰的边界感，“冒昧打扰，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他眸色低垂，斟酌片刻后开口：“其实，我是港大导演系的学生，期末作业要拍微电影。但是我现在，我还没有找到拍摄主演。”
李雨然自然接过话：“看你的外表，并不像。”
陈京砚自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意味。他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将脸微微转向一侧，唇角牵起一道极浅的弧度。光线沿着他颌线的轮廓流转，喉结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轻轻起伏。
“谢谢你的认可夸奖，我的荣幸。”
“所以，你是想——”李雨然默默把口罩往上拉了拉，声音闷闷的：“……但我毁容了，可能不是很合适。”
“没关系，你可以先考虑考虑，至于条件你可以随便提。”
陈京砚答得很快，目光坦诚，“我觉得你身上很有故事感，非常有氛围感。你可以不摘口罩，剧本和剧情也可以先过目。”
李雨然忍不住笑出来：“戴着口罩你都能看出故事感？你们学艺术的都这么会忽悠人？”
“是真的很认真。”
他注视着她，眼神清澈而笃定。
“哦——”
李雨然轻轻开口，莫名浮现的荒诞感，冲破她身上散不开的冷淡。
“请我拍，要价可是很贵的。”
她语气里掺入一丝自嘲，毕竟算是大明星。
“一百万，怎么样？”
这个价钱，对于住在城中村的清贫男大学生来说，可以称得上天价。
她毫不吝啬地调侃，恶劣地想让贫穷的男大学生，早早知难而退。
“成交。”
陈总砚点点头，风淡云轻。
“港币？还是人民币？”
“如果不够，你可以再加。”
陈京砚重新倚回门框，双手松松插在兜里。风又拂过，扬起他额前的碎发。
李雨然愣住了：……
她一时语塞，眨了眨眼才找回声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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