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不及美人面

　　赵榄出征后的澄园，仿佛一池春水被抽去了源头，顿时沉寂下来。唯有漱玉轩内，因着两个小女娘的相伴，反倒添了几分生气。
　　徐宜嫤渐渐摸清了园中的规矩，章衍每日清晨会来请安，顺便汇报园中事务，态度恭敬却疏离，钱嬷嬷掌管内院事宜，精明能干，对徐宜嫤虽表面恭顺，眼神却总带着审视。而那些侍卫更是铁桶一般，将漱玉轩守得严严实实。

　　这日清晨，徐宜嫤正教玉昭认字，忽见院门外有个熟悉的小身影徘徊，是燕姐儿。
　　“婠婠来了？”徐宜嫤放下书卷，柔声招呼。
　　赵青燕怯生生地迈进门，今日穿了身浅粉襦裙，发髻梳得整齐了些，但仍有些碎发不听话地翘着。她手中捧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几朵刚摘的栀子花，香气扑鼻。
　　“给...给娘子的。”她小声说，将竹篮递上前，眼睛却瞟向一旁的玉昭。

　　徐宜嫤接过花篮，含笑谢过：“好香的花，婠婠真有心。”她注意到小女孩指尖沾着泥土，想必是亲自去园中采摘的。
　　玉昭早已跑过来，好奇地看着篮子里的花：“燕姐姐，这个好香呀！”
　　赵青燕脸上泛起淡淡红晕，从篮底掏出个小布包：“这个……给昭妹妹玩。”
　　布包里是几个彩线编的小动物，活灵活现，十分精巧。
　　“婠婠手真巧。”徐宜嫤由衷赞叹，“这些都是你自己编的？”
　　赵青燕点点头，小声道：“以前嬷嬷教的...昭妹妹喜欢吗？”
　　玉昭已经拿起一只小兔子爱不释手：“喜欢！谢谢燕姐姐！”

　　徐宜嫤见她们相处融洽，心中微动，柔声道：“婠婠若是无事，不如常来陪月奴玩耍？我这里还有些点心果子，你们可以一起吃。”
　　赵青燕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是...嬷嬷说不能总来打扰娘子……”
　　“怎么会是打扰？”徐宜嫤微笑，“我很喜欢婠婠，”她伸手轻轻拂去女孩肩上的落花，“以后就把这里当作自己院子，随时都可以来，好不好？”
　　赵青燕怔怔地看着徐宜嫤温柔的笑容，眼圈微微发红，用力点了点头。

　　自此，赵青燕果真日日来漱玉轩，有时带着摘来的鲜花，有时是新学的女红花样，有时干脆什么也不带，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廊下看徐宜嫤教玉昭读书写字。
　　徐宜嫤发现，燕姐儿虽内向寡言，却极为聪慧。一次她教玉昭背《千字文》，玉昭记得吃力，在一旁玩的赵青燕却不知不觉全记下了。
　　“婠婠读过书？”徐宜嫤惊讶地问。
　　赵青燕摇摇头，小声道：“以前父亲请过女史，读过一些，但我...我不喜欢见生人，就没再学了。”
　　徐宜嫤心中怜惜，想必赵榄军务繁忙，无暇顾及女儿学业，请来的女史又不知如何与这内向的孩子相处。
　　“那婠婠想不想继续读书？”徐宜嫤柔声问，“我可以教你。”
　　赵青燕眼睛一亮，却又犹豫：“会不会...太麻烦娘子了？”
　　“怎么会呢？”徐宜嫤笑道，“正好和月奴一起学，还有个伴儿。”

　　于是每日上午，漱玉轩内便多了琅琅读书声。
　　这日学的是《诗经》中的《蒹葭》，徐宜嫤细细讲解诗意，玉昭已经昏昏欲睡，倒在她大腿上，赵青燕却听得入神。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女娘轻声念着，眼神恍惚，“夫人，真的有人会在水那边等着吗？”
　　徐宜嫤心中微酸，柔声道：“有的，只要心中有期盼，就一定会等到想等的人。”
　　赵青燕垂下眼睛，长睫掩去眸中情绪：“我等不到母亲了...父亲也总是等不到...”
　　徐宜嫤轻轻将女孩揽入怀中，赵青燕身体一僵，随即慢慢放松下来，依偎在她胸前。
　　“婠婠的父亲是做大事情的人。”徐宜嫤柔声说，“他不能常陪婠婠，心里一定也很难过，但是婠婠要相信，父亲是爱你的。”
　　赵青燕小声抽噎起来：“可是……他从来都不会像娘子一样抱我……”

　　徐宜嫤想起赵榄抱玉昭的样子，那般自然，想必也曾这样抱过自己的女儿。只是后来军务繁忙，父女间渐渐生疏了。
　　“有些人的爱，不说出口，不代表不存在。”徐宜嫤轻抚女孩的头发，“就像这园中的桂花，不开花时默默无闻，开花时却香满庭院。婠婠的父亲，或许就是这样的人。”
　　赵青燕仰起脸，泪眼朦胧：“真的吗？”
　　徐宜嫤为她拭去泪水，微笑点头：“当然是真的。等侯爷回来，婠婠好好和他说说话，好不好？”
　　赵青燕用力点头，破涕为笑。
　　站在廊下的钱嬷嬷看到这一幕，悄悄拭了拭眼角，对身旁的周嬷嬷低声道：“大小姐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娘子真是心善。”
　　周嬷嬷叹息：“我家娘子自己命苦，最看不得孩子受委屈。”

　　午后，徐宜嫤带着两个女孩在院中做针线。玉昭年纪小，笨拙地缝个香囊，赵青燕却已经能绣出精致的花样。
　　“夫人看。”赵青燕将绣绷递给徐宜嫤，上面是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针脚细密，配色合宜。
　　徐宜嫤惊讶道：“婠婠绣得真好！这芙蓉花仿佛真的一样。”
　　赵青燕小脸微红：“我想绣给娘子……娘子就像芙蓉花一样好看。”
　　徐宜嫤心中感动，柔声道：“谢谢婠婠。”
　　玉昭见状，也举起自己歪歪扭扭的香囊：“阿娘，月奴也给你做！”
　　徐宜嫤笑着接过，将两个女孩都搂入怀中：“好，都是阿娘的宝贝。”

　　话出口她才惊觉失言，赵青燕却已听得一清二楚，身体微微一颤，抬头看她，眼中闪着复杂的光彩。
　　“娘子...”她小声唤道，欲言又止。
　　徐宜嫤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婠婠若是不嫌弃，以后没人的时候，可以叫我徐姨。”
　　赵青燕眼中顿时涌上泪水，用力点头，将脸埋进徐宜嫤怀中。

　　自此，赵青燕来得更勤了，甚至带着自己的小枕头，赖在漱玉轩不肯回去，徐宜嫤索性让人在东厢房又添了张床，让两个女娘做伴。
　　夜深人静时，徐宜嫤常去查看两个孩子是否踢被子。月光下，两个小脑袋靠在一起，赵青燕的手紧紧搂着玉昭，仿佛怕这难得的温暖会消失一般。
　　徐宜嫤为她们掖好被角，心中百感交集。她本是不得已才留在这侯门深院，却意外地收获了这样一个渴望母爱的小女孩的真心。
　　有时她会想，若是程其言还在，她们一家三口该是何等幸福。但转念一想，若不是乱世飘零，她又怎会遇到赵青燕，给这缺爱的孩子一丝温暖？
　　命运弄人，莫过于此。

　　这日傍晚，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琉璃瓦，发出清脆声响。两个女孩趴在窗前看雨，小脸上写满兴奋。
　　“阿娘你看！池塘里好多泡泡！”玉昭指着院中的积水嚷道，徐宜嫤被她逗得笑出了声，轻轻摸摸她的头。
　　赵青燕则安静些，只是轻声道：“父亲出征时，也常遇到这样的雨吗？他会不会淋湿？”
　　徐宜嫤心中微动，柔声道：“侯爷身边有很多人照顾，不会淋雨的。婠婠若是担心，等雨停了，我们给侯爷做件披风可好？这样他下次出征就不怕雨了。”
　　赵青燕眼睛一亮，用力点头。

　　于是三人翻箱倒柜，找出块深青色缎子。徐宜嫤裁衣，赵青燕绣边，玉昭也凑热闹地要帮忙，结果把自己缠成了一团线球，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雨中时光温馨惬意，直到章衍突然来访。

　　“夫人，侯爷有信来。”章衍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宿州战事顺利，不日将凯旋。”
　　徐宜嫤接过信，心中莫名一紧。赵榄要回来了？他看到燕姐儿在自己这的样子会作何感想？会不会觉得她僭越？
　　赵青燕却已经欢呼起来：“父亲要回来了！徐姨，父亲要回来了！”
　　看着女孩兴奋的小脸，徐宜嫤勉强微笑：“是啊，侯爷要回来了。”
　　是夜，徐宜嫤辗转难眠。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路。月光如水，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白日的欢声笑语还在空气中回荡。
　　她想起赵青燕依赖的眼神，玉昭无忧无虑的笑容，还有……赵榄那双深邃的眼睛。
　　徐宜嫤轻轻叹息，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窗棂。乱世之中，她本该随波逐流，明哲保身。可是现在，她的心中却牵挂了太多人。
　　玉昭，程安和周嬷嬷，还有……婠婠。
　　脚步声轻轻响起，徐宜嫤回头，见赵青燕抱着枕头站在门口，小脸上带着不安。
　　“徐姨，我睡不着……”女孩小声说，“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徐宜嫤微笑张开手臂：“来吧。”
　　赵青燕钻进被窝，依偎在徐宜嫤怀中，小声问：“徐姨，父亲回来以后...你还会陪我们玩吗？”
　　徐宜嫤轻抚她的头发：“当然会啊。”
　　“真的吗？”赵青燕仰起脸，眼中满是希冀，“那、那以后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吗？你，我，月奴，还有父亲……”
　　徐宜嫤心中一颤，不知如何回答。
　　赵青燕却已经自顾自说下去：“我知道父亲喜欢徐姨。他看徐姨的眼神，和看别人不一样，以前母亲在世时，父亲也是那样看母亲的……”
　　徐宜嫤轻轻捂住她的嘴：“婠婠，这些话不能乱说。”
　　赵青燕乖巧点头，却仍小声嘟囔：“可是我真的希望徐姨永远留下来……”
　　窗外雨声渐歇，徐宜嫤搂着怀中的女孩，心中波澜起伏。
　　赵榄要回来了，她的命运，又一次悬而未决。
　　而这一次，牵绊她的，不止是自身的安危，还有两个孩子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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