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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爷
到了正厅前的院落里,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宿溪也跟着停下,看向面前富丽堂皇、飘着幽幽熏香气味的沈府厅堂。厅堂之中,三面挂着蜀锦制成的锦绣纱帘,地面上铺着花鸟纹样织金地毯,两边内厅隔着屏风,一边各站着一个小丫鬟伺候膳食。而厅堂中央的乌木圆几上,沈家几人正围坐桌前用早膳,此时看着应是饮食毕,两个丫鬟从屏风那头走出,端着盂盘服侍主子漱口。
见惯了贫家破落的少女们哪里见过这等奢靡铺张的场面?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朝着里面张望,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升为沈府的大丫鬟,甚至能入沈家门庭,日日过着人上人日子的场景。
同她们一道,宿溪也一个劲儿朝着厅内张望,却并非不切实际地幻想着什么。从小见惯了这些锦绣浮华的日子,又对沈府十分熟悉,她半点不好奇,只是心中不禁泛起嘀咕。
宿溪记得上一世的这日沈耘秋分明也在厅堂用饭的。可今日为何······
正想着,拐杖触地的声音笃笃,众人仓皇一瞥,纷纷低头噤声,不敢再僭越。唯有宿溪侧目望向走出厅内立在阶梯前的几人,心中恨意翻涌,几乎难以维持平静。
“沈老夫人,沈夫人,沈少爷,小的精心挑选的丫头都在这儿了,您几位瞅瞅?”
人牙子堆着笑谄媚,一面接过管家递来的金疙瘩,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去了。
“林氏,你去瞧瞧,选几个妥帖的在老身院子,挑两个貌美的给大哥儿做通房,剩下的是洒扫还是打发了,你自己看着办。”
听见此言,不少小丫头抬头看向阶上,瞧见满头银丝束起,金钗镶玉,身着金褐色外裳雍容华贵一派威严的老妇人,听见耳畔佛串捻在手中嘎吱作响,纷纷吓得不敢言语。而宿溪却十分了解这老东西藏在威严下的恶毒心思。
先前在沈府做工时,她曾亲眼见到沈老夫人因着小丫鬟弄撒了敷脸的牛乳便下令将人活生生虐打致死,甚至叫所有新来的丫鬟小厮在旁观看,以儆效尤。那日几乎所有新进府的丫鬟都被吓得面无人色,眼睁睁看着那活泼的豆蔻少女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几个家丁抬着扔进后院枯井。而在她来之前,这沈府之中还不知发生过多少这样的惨剧。
心中怨愤难平,宿溪又看向上首仍旧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林氏和站在她身旁色眯眯朝下打量的高挑精瘦男子。
不止老夫人,沈家大少沈文昭也有不小的龌龊心思。这沈文昭不通文墨,处事平平,还时常流连花楼酒肆,不过弱冠便通房小妾数不胜数,是个十足的纨绔。而林氏······
到沈府不过三月,宿溪素来只知林氏窝囊,多年来掌家权仍被老夫人押着,却不知同为林氏之子,为何她一贯偏疼沈文昭,却对沈耘秋不管不问,沈家众人势利便罢,可生身母亲为何也是如此作态?
这些,从前沈耘秋从未向她提及。
果然,听见沈老夫人不屑的命令语气,林氏的脸色当即黑了下来,却又不得不顺从地点头哈腰,转头走下台阶从一排排扎着双丫髻的少女当中走过。
“你,你,还有你,去大哥儿房里。”
生得最为貌美的几个闻言喜不自胜,拎起裙角微微拂身便跟着管家朝南院而去。尽管这些女子大多知道沈文昭纨绔风流的性子,却也愿意当个侍寝婢子,将来说不定能得大少爷爱重,升个妾室什么的。况且就算只是通房,多多讨好一番,主子手里漏下的一点赏赐也够贫苦人家半辈子攒下的银钱了。
“你,你,还有后面两个,你们去老夫人院里伺候。”
透过前面几个高挑的女子,宿溪看见春芝也被点了人头。同时,春芝也回头看来,面上带着几分得意。
可宿溪却觉得有些奇怪。
前世,春芝分明并未去老夫人的院子,而是负责照顾花圃。
宿溪有些出神,一手伸进袖口摸了摸那只镯子,只道是这物件虽有神通,却也没法做到分毫不差。
不多时,被点中的几人一礼,也跟着家丁离开。
“剩下的,便负责院里洒扫的活计。至于具体负责什么,管家待会儿自会跟你们一一交代。”
“是。”
剩余的八人排成两排躬身行礼,而宿溪却不由得攥紧了手,瞬间紧张起来。
果不其然,本欲离开的林氏忽然顿住脚步,目光投来,拨开前头的女子停在她的面前。
下巴被两只戴着尖利护甲的指头粗暴抬起,宿溪吃痛皱眉,抬眼便对上林氏那怒气腾腾的眸子。
被林氏掐着下巴仔细端详半晌,宿溪在其他几个小丫鬟幸灾乐祸的窃笑声中倒数着—
“三—二—一—”
林氏猛地甩手,将面前瘦削的小丫鬟推到在地,转向人牙子时脸色已经冷得可怕:“你是怎么回事?这种货色也敢带来沈府?当我们沈家是什么地方?乞丐窝吗?”
听林氏怒喝,沈老夫人也睁开假寐的眸子,缓缓抬眼朝这边看来。
“沈夫人息怒,小的绝无此意呀!”人牙子瞬间吓得冷汗直冒,扑通跪下,“沈夫人有所不知,这丫头丑是丑了些,但机灵得很,会拨算筹,会临摹作画,还有些学识,听闻是在京城开罪了主家逃难过来的,小的是想这样的难得,虽然丑,留着当个物件儿解解闷子也成啊······”
“留着?要解闷子有学人语的雀儿就够了,要她何用?看着便脏了眼睛!你要是下次再敢这么自作主张找些稀奇古怪的人进来,这生意就不必做了!”
“是是是····”人牙子扯出个分外牵强的笑应和着,伏低身子半分不敢抬头。
余怒未消,林氏气闷地抚着胸口,一甩袖子吩咐家丁:“还等什么?还不把这晦气丫头给打出去!”
“等等!”
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正拎着棍棒上前,闻言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上首拄着拐杖缓缓走来的老妇人。
“林氏你何必这么大火气?这丫头丑是丑了些,却也并非全然无用。”沈老夫人侧目睥睨着跌坐在脚边的宿溪,尽力压下脸上嫌恶神色,笑着挥退家丁:“前些时日大夫给过准话,二哥儿指定是熬不过今年年关了。刚好这丫头一脸恶相,可冲冲喜,随葬去了也不甚可惜。不如就将她指给二哥儿做个通房,也好趁人活着的时候给咱们沈家留个后,你看如何?”
这番话,宿溪已是第二次听到了。抬起头,她见林氏脸上的异样神色一闪而过,攥起袖角向老夫人拂了拂身。
“母亲考虑周全,儿媳全凭母亲安排。”
沈老夫人满意点点头,不咸不淡睨着宿溪说了句:“起来吧。”
宿溪这才敢起身,却发觉周围几个一同进府的小丫鬟眼神已然变了,似乎自己在她们心中已然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穿着火红嫁衣活活被钉入棺材的冲喜娘子。
收回视线,宿溪只觉一颗心紧紧揪着,不上不下,甚是难受。倒并非因着旁人的同情目光,而是沈老夫人那一番话。
前世听时,她心中毫无波澜,甚至庆幸这沈二少爷命不久矣,刚好不必她动手报复。可今日再听,却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沈耘秋真的命不久矣了吗?会不会只是老夫人夸大其词?毕竟前世自己所知的沈耘秋只是身体孱弱,每日服药,她问起,他也只说不过体弱,将养着便可好起来。是以那时,她并未将沈府中人人认定的这事放在心上,心想大约只是沈耘秋不受待见,所有人都盼着他死罢了。
一路跟着引路的家丁来到那熟悉的沈府西苑,她亦是这么想的。沈府是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坐北朝南,正院主屋是沈老爷和夫人的院落,南苑日头最足,被老夫人安排给大少爷居住,东苑有个亭台,老夫人日日在其中诵经礼佛,北苑耳房下人居住,而这最最偏院荒僻的西苑,则被安排给小少爷居住,美其名曰此处安静,适宜修养。
迈进西苑墙皮脱落的月形拱门,宿溪四下打量一番,见此处虽仍是熟悉样子,却似乎比自己先前那一遭来时更要荒僻不少。此时正值金秋九月,院子里挨着墙角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叶落了满地,落叶一层叠着一层,每走一步都发出沙沙的脆响。院子中央,石桌旁的三只石凳落了厚厚一层灰尘,桌边假山生着苔藓,人造的流水似乎早已断流许久,水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蛛网和虫尸。偏是这样,苑外守门的两个小厮却丝毫不知打扫,只倚靠在门边呼呼大睡,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一路行来,宿溪简直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错乱,直到引路家丁砰地推开西苑主屋大门,全然没有半点对主子的恭敬态度,只虚虚一礼,语气也懒散:“小少爷,这位是老夫人给您挑的通房丫头,老夫人心疼您,想给您留个后,之后到了那头也有人照应着,不至于太孤单。”
这话说得诛心,宿溪不由握紧了拳,透过家丁缓缓放下的手臂看向那个靠坐在乌木轮椅上的落寞背影。此时正是日上三竿,天光正好,斑斑点点的日影透过半开的窗棂打进来,将那人全然笼罩,宛若周身镀着一层金辉。只是不知是因着窗缝里吹来的冷风还是过分惨白的日光,总觉得这屋子里的气氛沉得可怕,叫人压抑得无法喘息。
两人呆呆立在门口半晌,里面的人似乎才后知后觉地听见人声,睁开半阖的眼眸推着木轮转过身来。
宿溪终于再次见到沈耘秋,活着的沈耘秋。
背向日光,男子身着一袭素白长衫,发丝凌乱不堪披散在脑后,分明是大好的年华,发丝却已半白,簇簇银丝隐在乌发之间,再配上那朱红的唇瓣,高挺的鼻梁,以及被眉弓挡在阴影之下的狭长眼睫,有种说不出的违和,却又格外妖冶。
看得出了神,直到正对上对面那人缓缓抬起的视线,宿溪心中一跳,匆忙收回目光,一时竟有些畏惧。
从前,她从不知道沈耘秋何时有了这么多白发,更是没见过那一双潋滟含春的眼眸竟也能这般冰冷,阴森可怕。
还没等宿溪想出个所以然,男子低沉沙哑的声音便响起来。
“带着人滚,别逼我说第二遍。”
“小少爷,这是老夫人的命令,小的不敢违抗。”
像是早已对沈耘秋这般样子习以为常,家丁丝毫不怵,站着动也不动,似乎对面前人这般无能狂怒的狼狈样子很是受用一般。
“我叫你带着人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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