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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漆
裴清宴看着一定要在单元门口训人的他爸,可悲地发现自己清楚为什么要在这里骂他。
无非就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他邻居的必经之路让他难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人和他妈就迫切地想看到自己崩溃的样子,越没得逞就越急切、越变本加厉。
不过挺奇怪的。
他们家每次有什么事都是他妈出面,他爸在后面隐身或者装好人。怎么这次裴严智舍得“纡尊降贵”地“莅临寒舍”,专程跑来骂他,挥洒他过剩的权威。
也许是他妈走不开吧。要亲自照顾那个刚出生的孩子。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孩子的性别,以至于不知道该用哪一种称呼。
那天是他生日的前一天。他回家拿什么东西。
给即将到来的十七岁做了个糟糕的预告。
客厅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婴儿用品,简直不像他离开时那个冷冰冰的家。他完全懵了,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这里是别人的家。
我妈怀孕了?
他听见楼上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他妈开始以一种无尽爱怜的语气哄那个孩子。
好荒谬。简直像科幻电影。
愣住的这几秒里,裴清宴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荒芜的童年。
他知道自己是意外怀孕的结果。医生告诉他母亲流产可能会导致之后都无法怀孕,所以他被生了下来。
那个时候他们都很忙。公司正处于发展的紧要关头,谁也不愿意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到裴清宴这个计划外的孩子身上。从他有记忆起,他们向他投来的就只有冰冷的目光。
他的童年是他一个人的世界。
他一直以为他们家就是这样情感淡泊,他觉得他跟他们两个之间就是一种利益交换的关系。他们给他提供物质条件,他达到他们对他的要求或者说期许,长大以后赡养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没想到这个家里还有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亲子关系。
他听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声音,在脑海中条件反射地想象那些画面,只觉得麻木。
他们好像不在同一个世界。
经过书房的时候,他听见他妈的声音。
“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个名字取得太大了!‘清’、‘宴’,”两个连续的重音砸下来,“他撑得起吗!你看看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接着她又放缓语气,以一种裴清宴从没听过的温柔声音开口:“得给小宝取个好名字。”
这句话几乎是沾满了爱说出来的。如果他妈有“爱”这种感情的话。
“小宝”。哈哈。什么鬼名字。
他第一次知道他们也会用这样的昵称。
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排除在外,像坐在观众席上看一出荒诞不经的喜剧,
——Bingo!绝佳位置,vip席,宛如亲身经历!
但这个事实居然都没能让他产生情绪波动。他整个人就像锈掉了一样平静。
他居然还有时间想,挺好的。起码我足够自由。
.
这小区简直是个迷宫。这么绝妙的布局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
折腾了半天,顾陈终于找到那个单元门。
门口有人在说话。
说“说话”可能不太准确,应该是单方面的输出。那两个人挡住了过道,她进不去,伞也收不了,只能杵在外面淋雨。
哈。
不觉得有点荒唐吗。
什么人会堵在这地方骂人,这不是摆明了想要观众吗?
既然那么想要,那她就配合好了。
顾陈把伞往上一抬,透过雨幕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个人在看她。
过道里一如既往的暗,但裴清宴总是很好认。
从他的表情来看,应该走神走得挺厉害的,不然也不能这么快发现她;他对面那位背对着顾陈的大概是他爸,还在持续忘我地输出,以一种顾陈很熟悉的语气,连他孩子根本没在听都不知道。
哈哈。
雨声和他爸的声音混在一起,听不清在说什么,顾陈也不在意。她只是觉得这一幕很好笑,所以就笑了起来,笑得很畅快,连伞都在抖。
然后她看到对面的那双眼睛也逐渐盈满笑意。他大概装模作样地忍了一下,然后很不客气地和顾陈一样笑了出来,笑得肩膀都在抖。他们两个就这样隔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莫名其妙地笑,目光错开又交汇在一起。
他爸终于意识到什么:“笑什么笑?”
顾陈在他回头之前用伞挡住脸。
她听到很尴尬的一句:“咳,你进来吧,不好意思。”
“没事。”
顾陈走进去收伞。昏暗中她看到裴清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意识到自己大概也是这样。
真让人高兴。
她特意在他们面前停留了一瞬,面对着他们慢吞吞地收伞,确保尴尬和高兴都能维持得更久一点。
他们又对视了一眼,撞进对方满是笑意的眼睛,又跟实在忍不住似的移开目光偏过头去。
仿佛交换着某种隐秘又张扬的胜利。
.
“不是,”裴严智震惊地看着那个年轻人行云流水一套有点挑衅的动作,等她进了电梯才反应过来,“这人谁啊,你认识吗?”
裴清宴用手挡了下脸上的笑,摇摇头。
“我就知道。你这性格还能交到什么朋友?她也不正常!现在的孩子,呵,一个比一个有问题,不知道怎么长的。我们以前怎么就没这么多毛病?”
裴严智又神奇地回到了跟之前如出一辙的状态,仿佛他的情绪是一个早就设定好的模板,随时随地即取即用。
额头上的伤还隐隐作痛。这两天,裴清宴总会想起那个杯子砸过来时他爸的神情。仿佛它没有重量,不会造成伤害,仅仅代表他作为父亲的“权威”。
然而就算发生了那样的事,裴严智还是像个没事人一样与他相处,照常联系,他妈也是。仿佛他们如此割裂地对待两个孩子是件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
让他久违地产生了一点想要研究人类的想法。
所以他现在还在这听。
“……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到那时候早就晚了!你就看吧,你以后肯定会后悔,你不听我的啊……”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不幸的是他们就在自己家。
.
刚进门,陈茹君的电话随之而来。
一瞬间的窒息扼住她脖颈。
顾陈的手自己按了接听,随后传来她妈带着哭腔的声音:
“小陈,你爸明天就要去办转学手续了,你就跟你爸认个错吧,求一求他。在那边上学怎么行,你爸还不允许我去看你……”
顾陈没说话。
或者说她说不了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一听到她妈或者她爸的声音就烦,这种涌到喉咙口的躁意不上不下地哽在那里,让她无所适从。
她没有办法以一种平常的态度对待她的双亲。他们之间的交流之前以顾陈单方面的逃避与妥协结束,现在以两败俱伤的争吵告终。
刚积攒的一点好心情烟消云散,她妈还在继续讲:
“你爸就是这么一个人,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吗?他其实很爱你的,只是表达方式不太对,你就顺着他一点怎么了嘛。妈妈夹在中间也很难过啊,我们一家人就不能好好的吗?
……小陈不是最听话了吗?妈妈知道你很委屈,妈妈也很心疼你,但是……”
我不是委屈。是愤怒。
我真的烦透了这样唯唯诺诺、胆战心惊的生活。
她想起上高中之后他们在学校旁边买了套房子,说是要给她陪读。她想起自己每一个在学校逗留的夜晚,想起他们“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照顾”。
为什么我的每一个行为都得不到尊重?为什么我的所有诉求都不被倾听?
为什么每一次交流到最后都会变成你们的自说自话、独断专行?
每件事都是“我们在为你好”,每件事都是因为“我们爱你”,有时候干脆没这几句话,直接就是摆在明面上的强迫与控制。
每一个眼神都在赤裸裸地告诉你
——你别无选择,只有服从。
从未离去的阴影彰显着存在感。她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自由,那种生活遥遥无期。她早晚要回去、继续那令人窒息的、挣扎在泥沼中的生活。
顾陈没有再听下去。她努力平和地打断这次单向的谈话,这场折磨得以结束。
她放下手机,环顾只有她一个人的空间。
这并没有让她感到快乐。
.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枯燥、单调、一成不变,并且往后也会一直一成不变下去。
因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所以她也没有可以为之奋斗的东西。她或许可以改变现状,她也确实做到了,但就算改变了又怎么样?
这件事情也没有意义。
回顾她的十七年,简直只能用乏善可陈来形容。
只有灰色的压抑和悬在空中的愤怒。没有彻底的喜悦,也没有刻骨的痛苦。就像一个旁观者隔着屏幕观看这一切,她甚至不觉得自己真正地活着。
多可悲。她的人生居然和“顾陈”这个由别人的姓组成的名字相得益彰。
简直令人绝望。
.
闹钟响起,顾陈得以从梦中脱身。
尖锐的耳鸣,杂乱的心跳,手脚发僵,头痛欲裂。尽管回到了现实,恐慌和窒息感依旧如影随形。
昨晚大概下了一夜的雨,潮气带着寒凉丝丝缕缕地渗进房间里。她盯着眼前白得刺眼的天花板,在刀片一样的空气中喘息。
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头被按进水里,拼命挣扎却失去平衡。她想拉开那只手,却发现自己的左手不见了,左侧的肩膀空空荡荡,有如当头一棒。
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感受到难以言喻的痛苦与绝望。残存着最后一丝希望,顾陈焦急地寻找她的右手。
我还有一只手,还有一只手呢?
在失去意识之前,顾陈终于找到她的右手。
——它正死死地按在她的头上。
她拼尽全力地掀开那只手站了起来,失去一条胳膊的身体瑟缩着暴露在空气中,顾陈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水居然都没能没过她的腰腹,她刚才是蜷缩成一团才能完全浸在水里。
这是一个游乐场角落里的泳池,欢声笑语从远处传来,她的周围却一片死寂。
一股更加强烈的窒息感淹没了她,她感受到自身尖锐的自毁欲望,终于明白自己的右手为什么会出现在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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