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眼里我是谁

　　“意外？”

　　谢峰忽然笑了，眼角挤出几道深刻的纹路，笑意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冷硬得没有半分温度：“这就是燕卿的交代？”

　　燕辞的睫毛在烛火中轻颤，后颈一节苍白的皮肤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帝王视线里，像只主动露出要害的温顺羔羊，声音低哑而恭顺：“确实如此。”

　　“嚓——！”

　　茶盏骤然在燕辞脚边炸裂，滚烫的茶水溅湿他的衣摆，灼热感透过布料渗进皮肉。瓷片飞溅的脆响中，谢峰猛地拍向御案，红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案上奏折簌簌发抖。他的声音裹挟着刺骨寒意压下，逼得人喘不上气。
　　“燕卿何时这般愚钝了？一场大火烧不死人，倒烧出个‘意外’来？”

　　燕辞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地板，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清醒。他能清晰感受到帝王审视的目光正一寸寸刮过脊背，带着审视与不耐。

　　那是上位者对下属“失职”的警告。
　　他毫不怀疑，若给不出合理的解释，自己的下场只会与牢里的玄玉别无二致。

　　“回禀陛下，”青年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刻意压下了所有情绪，“微臣从玄玉房中搜出了宁王府信物，以及……”他顿了顿，“三万两来路不明的银钱。”

　　烛芯突然“噼啪”爆了个灯花，在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谢峰原本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指尖悬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臣知陛下与宁王素来亲厚，但昨日臣探查诸宫，发现与宁王有联系的宫人已不下数十人，大多是近半月才被宁王收拢。”燕辞微微抬眸，坦然对上谢峰阴鸷的目光，眼中满是忧虑，“宁王收买宫人，又鼓动陛下处死先帝遗子，其中缘由不可不察。”

　　“燕辞！”
　　谢峰喉间滚出一声低斥，随手抓起案上的镇纸，带着凌厉风声砸向燕辞。镇纸重重磕在他额角，当即绽开一道血痕。殷红的血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暗红的小点，他却连眼睫都未颤动分毫，依旧保持着垂首的姿态，仿佛那疼痛与自己无关。

　　“你可知构陷宗室皇亲是何罪？”帝王的怒火并未消减，手背青筋暴起，目光死死盯着燕辞额角的血迹，语气沉得能滴出水来。
　　燕辞俯身叩首，额角的血迹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暗红，声音依旧沉稳：“臣只知宁王窥伺宫室定有所图，不可不防。借此事彻查诸宫，既可敲打一番宁王，又不损陛下颜面，未尝不是万全之策。”

　　烛火忽地一跳，将谢峰阴晴不定的神色半掩在阴影里，御案上的奏折被他攥出一道道深深的褶皱，纸张几乎要被揉碎。
　　他半晌未言，殿内的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唯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清晰。燕辞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带着权衡与不耐，仿佛在判断他这番话的真假。

　　“朕知道了。”
　　良久，帝王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几分压抑的沉郁，随即又刻意放缓语调，藏起了大半怒意：“但燕卿不遵圣旨擅自施为，亦当罚。”

　　燕辞心尖那根绷紧的弦终于微微松懈，他利落地叩首谢恩，束发的红绳垂落在地，像一道干涸的血痕：“臣……”

　　“陛下，元乐道长求见。”

　　通传声陡然响起，燕辞背脊一僵。他低垂着头，却能清晰感知到道袍拂过门槛的窸窣声，以及那若有若无、带着异样气息的药香。

　　“参见陛下。”元乐的声音带着出尘的清冷，不高不低，却恰好驱散了殿内的几分戾气。
　　“道长何事？”谢峰语气依旧不耐，眉峰紧蹙，眼睑半垂，连看都未曾看元乐一眼，显然还未从方才的不快中彻底平复。

　　“贫道近日参悟古籍，偶得一方，或许能解陛下心头大患。”元乐的声音清冷如霜，广袖间飘散的药香浓郁得几乎刺鼻，熏得燕辞太阳穴突突直跳。

　　听见“解心头大患”五个字，谢峰眼中的不耐骤然褪去，他猛地抬眸，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御案上，目光里多了几分急切与探究。
　　“道长请说。”

　　“此丹名唤衍生，需取未及弱冠的血亲之血为引，历经八十一日淬炼，共得八十一颗。”
　　烛光在道人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将面容割裂成诡谲的碎片，他语气平淡却字字惊雷，“可解陛下子嗣之忧。”

　　谢峰猛地站起身，案上茶盏被震得叮当乱响，龙袍下摆扫过御案边缘，带落了一卷奏折。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能清晰听见，目光亮得惊人，原本沉郁的面色瞬间被狂喜冲得一干二净，连鬓角的发丝都因动作过猛而微微晃动。

　　他克制不住地来回踱了几步又猛地停住，视线一转，重新钉在燕辞身上，目光如刀却不复先前的怒意，反倒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与算计：“燕辞，你方才说那个放火的太监——”
　　“是受宁王指示，”燕辞立即接话，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顺着帝王的心意推翻了先前的定案，将罪责悉数抛到了宁王身上，“宁王早已知晓衍生丹方，暗藏祸心，不愿陛下得此仙丹，故而对安王痛下杀手，欲断绝陛下念想。”

　　谢峰闻言，紧绷的下颌线缓缓松弛，脸上终于显出一抹真切的笑意，连眼角的纹路都柔和了几分。他甚至亲自走到燕辞身旁，伸手将人扶了起来，指尖的力道带着难以掩饰的愉悦。
　　“朕的这些个兄弟，尽是些喂不熟的白眼狼。此次多亏燕卿机敏过人，察觉了宁王的阴谋，才未叫谢岳那个狗东西得逞。”

　　他拍了拍燕辞的肩，语气里的不满已然烟消云散：“永宁宫大火，安王谢昭突遭大难，想来必然心神动摇，朕心甚怜。着其即日移居观月阁，随元乐真人修习清静之道，好生调养身心。”
　　“此事交由天应府督办，务必护卫好安王殿下的安危，不得有失。”

　　“是。”
　　姿态谦卑的青年躬身称是，将所有情绪都藏在了阴影里。

　　燕辞踏出御书房时，外面的雪仍在下着。细碎的雪沫子打着旋儿飘落，落在檐角、宫墙，也落在他苍青色的衣袍上，转瞬便融成细小的水珠，留下淡淡的湿痕。

　　宫道上的积雪已被宫人扫出可供通行的窄径，雪堆沿墙堆砌得齐整，泛着冷硬的白光，像一道道冰封的屏障。
　　稀薄的日光穿透铅灰色的云层，映在残雪上，折射出刺目的冷光，晃得人眼生疼，连呼吸都带着凛冽的霜气，吸进肺里，冻得胸腔泛疼。

　　燕辞抬手按了按额角的伤口，那里的血痂早已凝固，却在这寒气里泛起细密的痒意，提醒着方才殿内的惊心动魄。

　　身后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始终不远不近，带着道袍扫过积雪的轻响，与宫道的寂静格格不入。燕辞忽然驻足，指尖从额角滑落，垂在身侧。
　　侧首时，眼尾因寒风长时间吹拂泛起的细微红意，在雪光映照下格外鲜明，像染上了浅淡的胭脂。

　　他目光落在身后清瘦的身影上，那道身影立在落雪中，道袍广袖垂落，似连一片雪花都不愿近身，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

　　“元乐道长来得真是巧，”他刻意拖长了尾音，每个字都裹着寒意，“莫非是算得了天机？”

　　元乐立在雪中，道袍下摆沾了点细碎的雪沫，闻言缓缓开口：“都统心思缜密，布局精妙，贫道不过是乘势而为，恰逢其会罢了。只是……”
　　他顿了顿，视线在那道血痕上稍作停留：“额角伤口未愈，寒风刺骨，都统还需留意。”

　　燕辞唇角微扬的弧度僵了一瞬，眉头微蹙，搞不清这道人今天发什么疯：“道长倒是清闲，竟有功夫管这些闲事。”

　　“都统安危，亦关乎观月阁日后事宜，非是闲事。”元乐微微颔首，姿态依旧谦和。

　　燕辞轻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宫道上荡开，撞在朱红宫墙上，又折回耳边，带着几分寒意。
　　他转身不再看他，径直向宫门走去，官靴踏在半融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道长不说我都忘了，”他头也不回地开口，语气里的黏稠恶意几乎要溢出来，像一张无形的网悄然铺开，尾音却刻意拖得软了些，带着几分嘲弄的亲昵，“日后在下护卫观月阁，还望道长多多关照呀。”

　　元乐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一顿，目光追着那道苍青色的背影，声音依旧平静：“都统客气。”

　　燕辞：这人修道终于把脑子修坏了？
　　青年难得的有些无语，终于正经转过头白了元乐一眼，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生动样子。

　　燕辞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拐角，元乐望着那处空白的雪色，目光凝滞了片刻才缓缓收回。

　　片刻后，他转身，步履平稳地向观月阁走去，道袍扫过积雪，只留下浅浅的痕迹，转瞬便被飘落的新雪悄然覆盖，仿佛从未有人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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