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

　　01
　　不过既然提到了显迹云，游序倒是发觉，似乎还完全没给玄音讲过任何有关天庭或者容华门外修仙的事。这孩子来的太巧，又和大家相处的那么愉快，像生下来就属于这里一样自然，让人全然忘却了她从前不过是一介独女，死里逃生才得了喘息之机，是合了天华的眼缘才到这，做了这关门弟子，又有了所谓天人之姿。
　　既要讲，那便都讲个痛快。玄音还在里头咬着笔杆哀嚎呢，天和站在一旁指点，游序还震惊怎么这么快就适应了这新身份，走进去一瞧原是天和称上英雄做良将了，胡乱教了一通内御，连玄音是外致都不知。这头被糊弄着的倒也认真，丝毫没发觉与从前学着的全然相反，只一味的追问，倒是让天和也显见的梗起脖子来，解释几句，就有些要急了意思的，略带着斥责，“教你的你不会，学就是了，早晚能有个悟性，何故有那么多难疑？”末了，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骤然瞪圆了眼睛，“我说你怎么这么多话来的，敢情都向游序问的？他是脾气好，倒不见你这样个没个体会还偏要直直追问的学生的！”
　　怎的好生偏又吵起架来……游序单手扶额，无奈摇头。多年安生日子已然过去，偏就生的这两个冤家来叨扰心神，又是他自己种的因，只好咽下这苦果，挡在柳玄音身前分散了两人注意，也便接下来能向玄音做个详细介绍。
　　他是知这孩子有些敏感心性的，别看面上不显，等人迹散去独余她一人时候，就该反复回念，暗自伤神了。他不愿她这般，从前之事已做不得弥补，那便在以后杜绝了这叫人伤心的来源吧。

　　“玄音。你可知这雪域龙山为何地，此地又位于何处？”
　　柳玄音愣了，有些迷茫，慕天和张口，却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游序分别拉着两人的手教人坐下，他好简单做个回答。

　　当今三界，为天界，凡界，魔界，这便是共识了，三界中各有中庭，也便是天庭，凡朝，地府。唯有一处，乃是如今容华门所在地的雪域龙山，是这世间极净之地。其独立于天庭、地府、魔道外，与阳冥山隔江而望，为丹玉林之尽头，是为藏于凡世之上古灵地，统称为灵域。

　　天界便是修仙人的正统去处，虽说现在早已无仙魔之分，地府也与天庭齐平，但历史条件影响下，天界仍然是修仙人的第一选择。凡朝不必多言，当下王朝，便是柳玄音入雪域龙山之前效忠之处，晋朝，杨氏唯尊。而魔界，这个名词刚被游序说出口，就让柳玄音莫名打了个寒颤。她作出一种高深莫测的笑容来，抢先发问，“是不是有很多坏人或者什么猛兽恶妖的地方？或者，或者他们是不是和天庭敌对？是特别嚣张跋扈没有规矩的人？”
　　慕天和露出一种全然疑惑的表情，又带着一种释然。游序伸手把他拧起来的眉头正回去，象征性捂了捂他的嘴，转身回应玄音的问题。
　　“不是呀，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自从地府女君焱钰起，地府与天庭就已经达到齐平的状态了。等你好一点可以下山了，我带你去她那时候的地宫遗址看看，据说曾经特别辉煌呢，规模不比天庭差。”
　　“那地方……要不还是算了吧？外头好玩的地方不少，你偏偏带她去那么个晦气地方做什么？”天和有些犹豫，又似自知失言一般瞪大眼睛捂住了嘴。游序微微怔住，偏了偏头。独留玄音一个面对骤然僵住的冷淡氛围，有些不知所措，尝试着打起圆场。
　　“嗨……哎呀，没关系，我到哪儿去都行，没事，哥说去哪就去哪。”她抿抿嘴，偷偷瞥向难得有些落寞的游序侧颜，发觉他仍旧有些愣神，便转向了那说话不知轻重的狠狠踩了一脚。慕天和自知理亏，嗷的一声又咽回嗓子里，也有些慌了神。
　　“小叔……”他声音软下来，摸索着去拽了拽游序的衣角。游序似是被唤回现实，努力扬起一个笑来，“……无妨。”

　　约莫十五日前，玄音还在容华门里躲躲藏藏时候，游序已经进了结界开始做简单布置。
　　玄音是从北方来的，具体历程不知，但从天华凝重的面容里，游序便发觉了事态并不一般。望着那个在榻上熟睡中都紧皱眉头，身体发颤的小女孩，游序一时说不出自己心中繁杂之绪。
　　人虽说是天华带回来的，但天华当时有急事要处理，所以基本的医护是他做的。多处断骨挫伤，头部受过重创，大小划伤渗出深红色鲜血浸满简易纱布，只是在那身衣裳遮掩之下才显得没那样触目惊心。那衣裳又有些破烂，补丁也新鲜，瞧着也像是不善女红之人随意撤了粗布就那么来上几针，他给洗净了想抻开些好晾的干净，却掉下个布块来。
　　游序愣住，一手拿着那身衣裳，盯着那块布，唯有一声长叹。

　　他日日在她床边守着，生怕是有什么疏忽让人有什么好歹，好几次惊醒都是趴在她床头，摇摇头清醒一瞬，给她拢好了被子再生生炭火，好叫她别有什么闪失。也正是因为他守在这，才发现这孩子更大的毛病。
　　她现在已是陷入昏迷，却还像是睡不踏实一般，总在哆嗦高烧，他摸摸她脉搏，却发现惊人之极——似乎有冷热两种极息在她体中共存，他想按住其中一个，另一个就更窜起来欲要占满整个身体，他赶紧松了力，两股极息瞬间形成对流，激的那孩子更紧皱起眉来，唇中泄出痛苦呻吟。
　　游序如今也有而立之年，冷热之气存于一体也并非不可见，只是从未遇见如她这般让人痛苦又难以压制解决之势，还隐隐出露一种压迫之感。
　　他赶忙禀报了天华，却见天华也露出了一种甚而可以说是懊悔的情态来，虽只一瞬，也让他心中瞬时煞凉。
　　师徒二人沉默半晌，游序只顾得望向卧房方向发愣，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治不得？”
　　“……治得。”天华的回应倒算是坚定，只是双目紧闭，似有难言。
　　游序转回身来，黑暗映得双瞳眸愈发清晰，“那便治得。”
　　天华别过眼，并不与他对视，挥挥手。
　　“……那便治得。”

　　所幸这日后她便醒了，也不说话，把自己缩在角落里，又捂住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悄悄看人。半日内游序给她送了几次饭，不知她喜好，便多给她送了几回，最后那盘他自己也觉得骄傲的炙肉入了小女孩的眼，他刚掀了帘子出去，就听见里面呼哧呼哧大快朵颐起来，引得他发笑。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彼时还有些像受惊了的小兔子一样的小女孩，竟然在三个月里蜕变成了那样一个贪玩嗜睡，能吃是福的小魔王，游序说起来不免扶额，面上带着淡淡笑意，眼底也是一片清明。

　　“我看你就是又瞎逞能。”一处洞穴内，一男子正专心致志的摆弄一盆似灵草般的小树，手中微微使力，盆栽旁骤然形成一光圈来，“有那功夫给师父养孩子，不如再琢磨琢磨你那教本，难得要死，不少师弟师妹都来跟我诉苦了。”
　　“这叫什么逞能……”游序踱步，最终走到他身边来，轻轻摸了一下那树的叶子，也顺利得到了那人的一声惊呼——“哎哎！我好不容易带来的！别给我扒拉坏了！”
　　“我还要说你呢。”游序的笑淡下来，正色，“给你封了财运仙君的位置，怎么不去报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要给陛下一个面子不是，别让师父他们难做啊。”
　　“我去了啊，”那人漫不经心道，稍稍拉开些距离，坐到一边去，“我私下里受封的。有的人巴不得看我笑话，我怎么可能让他如愿？你是没看见，他天天摆出那副清高架子来，还有那么多人追捧，一个个都是瞎子吗？看不明白这货就是表里不一的白莲花？”
　　他对上游序欲让他少说少错的眼神，面露不屑，“全世界都知道我跟他对着干，你有什么可怕的，这是师父的地盘，怎么可能有他的眼线？”
　　“我不是……”
　　“你就是。你从小就这样，遮遮掩掩怕得罪人，最后呢？谁记你的好了？……”本还要高谈阔论，看见游序抿抿嘴撇过头去，有些不适的样子，他便将话锋一转，“就像现在，我这么说让你不舒服了，你就要说出来啊，十年了，小叔，跟我之间还要忍吗？”

　　那人往前迈了几步，从阴影中走出来。
　　正是天和。

　　这脸……游序愣了几秒，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到哪儿去替人受阳劫了？”
　　“什么东西……不是，那他们就给我娘整那去了我有什么办法！这大热天，让她一个十岁小姑娘在琼州种椰子树，热都热死了……”
　　游序听了他的回答，面色一下黯淡下来，“她还好么？”
　　“还行吧。”对面扬起一个笑来，“还得多亏你帮我和司命通气，不然我还真找不着人。”

　　是了。
　　游序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给他看的有些许不好意思起来，摸摸头发，“……这是做什么啊，哎，就种地而已，又不算什么难事。”
　　可如若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近五年呢？
　　努力往天庭核心靠拢，余下的时候一有了消息就马不停蹄的下界寻找，为她平事铺路做好一切准备，因为那是他无端受苦，又要活生生转生十八世，世世受情亲业三劫的母亲。
　　“天和。”游序也上前一步，手心抚上那孩子毛茸茸的头顶，“——你受苦了。”

　　天和，今天帝耀禾位下财运仙君，原姓慕，本名慕天和，属玄阳宗一派第二十九代传人，主修内御，善血盾。生时天有三十六只神鸟盘旋，降惊雷三道，使民间大旱结。天理判判其命为“淡名泊利静如塑功载千秋义凛然”，十六岁时家中生变宗门尽毁，其因已拜入容华门云观书院躲过一劫。如今慕氏仅余嫡子慕天和与其小叔慕行真。其与天帝耀禾为幼时兄弟终生君臣，现今为云观书院弟子，师从游序。

　　而他面前的，也就是他同样命运多舛的小叔，游序，原名慕行真，生不逢时，判命不灵，所谓“独身随命行天下 由真循本渡众生”，首二字即意为孤家寡人。偏偏也就着了道，其生后七年，玄阳宗日渐冷清，父母又接连意外逝世，徒留仅年过弱冠的嫡子长兄慕行初与其刚过门未有三年的妻子凌代环苦苦支撑。门内还余八长老六掌事，一年内竟都多多少少祸事缠身。

　　此年间第二次三界纷争硝烟刚刚散去，三界百废待兴。与此同时，游序的天理判正式揭露——竟是引得第二次三界纷争的根源之一的“真道者”。命格首二字便寓意着孤家寡人，天理判竟也与灾祸相关。尽管“真道者”与“福依”同时存世才会招致灾厄，但八年来众多灾厄终究是令家族内部实在不满。终于，在宗门内部众说纷纭与重重压力下，为了宗族的发展与和谐，慕行初夫妻忍痛在第二年春将九岁的慕行真送往宗门不远处深山避世。

　　原定好，只要等风声过去，就把弟弟接回宗门。可同年凌代环有孕，玄阳宗再次迎来招生新潮，慕行初几次探望，得到的都是行真亮晶晶的眼神和丝毫不减的笑容，便也只好先行归家，处理宗门事宜。
　　无论如何，把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独自一人放在深山老林里生活，都不是一种合适的办法。慕行初几次提出，都被长老吹胡子瞪眼噎回去，也只得作罢。

　　慕家上上下下就这样沉浸在宗门光耀和宗主有喜的喜气洋洋中，竟也不知那只是最后的荣光。
　　第二年初冬诞生的慕天和，就这样在众人期盼之中，被天理判灵石判成与宗族毫不相干的修炼方式，身为最能光耀门楣的嫡子，被父母一纸推荐信送去了本应是“对手”的，天华所立容华门门下云观书院读书。
　　也正是因此，在四年后的同一天，慕天和因师从云观书院得救，未变成那宗门纷争中的无辜牺牲。而他的小叔，已经自愿被家族除名的慕行真，就是那将孩童于尸骸遍地中冒死救出的后世英雄。
　　天和对上他那双盛满愁绪的眼睛，抹掉他眼下泪痕，“无妨。”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