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同人]离别难

　　大概几日之后，珞熙终于知道小枫如此失态的原因。

　　她一早便知铁达尔王已然身死的消息，却不料小枫竟一直被蒙在鼓里。过去她与永宁唯恐触及小枫的伤心事，从而甚少主动与她提及西域，只会听小枫说些西州的风土人情，还有丹蚩人悠长的歌谣，西州热情似火的舞蹈。所以事至如今她才知晓，原来在小枫来到上京之前，西州与丹蚩竟已遭到如此重创。非但如此，直接间接，促成这一切的人竟都有五哥一份。

　　如此看来，先前她说过的那些事，什么小红马是西州国主带来陪伴她的，什么赫失在丹蚩有良缘佳偶，什么西州国主与王后的恩爱旧事，或许都未必为真。真相掩盖在黄沙之下，血光之中，必然更加残忍，残忍到无法置信，这才让她于脑海中下意识编造出如此美好的梦境。

　　珞熙垂着眼，手中的热茶已彻底冷却，她却恍若未觉。

　　她是豊朝子民，李氏皇族，国朝开疆拓土，四海承平，她本该感到自豪。可换位而处，小枫的故国与母族遭此劫难，她又该作何感想？

　　她不由在想，若小枫在大婚前才知晓这一切，那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李承鄞成礼的，又是以怎样哀伤激荡的心绪见到的西州使臣？如今曲文成神志不清，早已退位，或许也命不久矣，小枫的兄长曲天泽即位为西州国主，她想回的那个西州，又当真是如今的西州吗？

　　她不知道，也无人能为她加以解答。珞熙不愿再想下去，只得缄默。

　　再之后，她就和裴照成了婚。

　　这场婚事顺利得让人不可置信。她倾慕裴照已有太多年，却始终看不透裴照的心思，更是明白他身为自己的表兄，南平姑姑的长子，虽说注定要做驸马，可婚事与她一样，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他们都只是皇权之下的一枚棋子，命途如何，实则全然不由自己选择。

　　她从未想过多年夙愿一朝得偿，也没想过父皇的赐婚旨意如此迅疾，这让她一时间回不过神。珞熙不知裴照心底对这桩婚事作何感想，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对自己又是否有情。她能做的，只有接受这一切，迎接注定平静的命运。

　　这期间她只和小枫见过一面，还因为小枫并不看好她与裴照的将来而吵了一架，哪怕有永宁在其中极力调和，最终却也不欢而散。公主大婚仪程复杂，她与裴照的婚期又定在五个月后，不久后她便留在含冰殿，为自己的婚事久做准备。

　　那段日子珞熙至今想来仍觉美好。她不愿被拘在宫中，寂寞难耐，却又对这桩婚事带着隐隐的欣喜和希冀。小枫如今身份尊贵，又并非皇族，虽说身为太子妃，却也不常插手公主婚事，那几个月里常来陪她的反倒是永宁。

　　她几乎一直陪着她，从准备嫁妆，到缓和她的心绪，这些大事中都有永宁的陪伴。大婚前夜永宁与她抵足而眠，姐妹两人说了一夜的话。隔日清晨她们望着对方的黑眼圈，不约而同地大笑出声。

　　珞熙笑着笑着就想到她与永宁初见那日，六岁的永宁牵起五岁的她稚嫩的手，哪怕自己也是个孩子，却豪气干云地对她说：“八妹，我是你七姐永宁——你不要怕。以后有姐姐在，看谁还敢欺负你！”

　　小枫一直没有来过。珞熙以为她还是放不下当日二人吵的那一架，她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有错，况且天子旨意，又岂是世人能够违抗得了的？若重来一次，她依旧会那样回答小枫。珞熙望着渐渐空荡的宫室叹气，心道待大婚之后，找个时间，再见小枫同她说清楚吧。

　　她以为自己与小枫的情分大概尽了，谁料大婚当日，永宁来送她出嫁时，递给她一个锦盒。珞熙打开一看，是一支光泽艳丽，雕花精致的团花钗。

　　“这是小枫送你的大婚贺礼。”永宁说着，抬手指向更远的城楼，俏皮地眨眨眼，“她不便来送嫁，但她会去那里送你离宫——再过一会儿，我也会去那里，我们一起送你。”

　　珞熙忽然有些怅然，她轻轻闭了闭眼，掩住眼底深藏的感动与慨叹。听永宁在耳边絮絮叨叨：“珞熙，你和裴将军一定要好好的啊。”

　　那支钗子珞熙只在大婚当日戴过一次。起初只觉友人馈赠，不愿轻易使用，就一直珍而重之地留在妆奁里。后来故人四散，阴阳两隔，她再未戴过那支钗子，哪怕它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失去曾经的光泽，她也一直将它留在她的身边。

　　——如此，便也权当曾经的故人都还在她身边。

　　与裴照成婚后的日子极为平静。他是个极温柔的人，虽将万千情绪都埋藏于心，可当你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时，他便会用最赤诚的柔情来回报你。

　　他待她，从来都有情意在心。或许是兄长对妹妹，或许是夫君对妻子，珞熙不愿深究，也再无必要深究。总归后来，他们都已将对方视作自己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人，她与裴照之间也在一开始就渐渐不再生疏，而是以名字相称。

　　裴照常常陪在她的身边，也将她照看得很好，甚至还会放下身段，用那些明明有些笨拙，可总会教人心里暖融融的法子让她开心，从不会让她生出半分无聊的心思。朝堂之上的风风雨雨，市井之中的人声喧嚣，边塞之外的风尘烟沙，关城之内的旌旗猎猎，在他的讲述之中，尽数都变得有趣起来。

　　珞熙喜欢登高，喜欢望着人间烟火发呆，他便常带她去攀塔登高。珞熙和裴照去过乐游原，在青龙寺的晚钟声里合掌闭目，也曾登临总持寺阁，伸手去触碰院外墙上的一枝梅花。

　　她最喜欢去的还是龙首原。站在此处，不止巍峨宫城尽收眼底，还能看到另一侧，已渐趋荒凉的前朝宫室。这座城经历过数百年岁月，曾在战火纷飞中一遍又一遍被平毁，又在新兴的王朝与心怀雄心壮志的帝王治下一次又一次重建。宫室、寺院、石窟与关隘带着太多前朝留下的痕迹，但上京城，却是亘古不变的。

　　珞熙很喜欢“未央”这个名字，也喜欢在裴照不当值的夜里，与他一起来此遥望万家灯火，看另一侧昏昏暗暗的前朝未央宫，又抬眼去寻头顶的灿烂星辰。

　　“夜如何其？夜未央。”只有站在这里，感受到高处的风吹过耳畔时，她才会真切感觉，这样繁华的灯火永不消散，而前朝于青史烽烟中的沧桑，甚至她和裴照这样的红尘中人，都不过是沧海一粟。

　　天通二十五年的暮秋，她与裴照又一次在夜里登临龙首原。上京城的秋日已带着些寒凉，暮秋时节，草木已渐渐枯萎，泛起极为好看的金黄色。她与裴照并肩坐在龙首原高处，望着繁华城景发呆，寒风猎猎，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裴照握着她的手，为她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

　　珞熙望着萧索的宫室发怔。她定定望了许久，又转头看向另一侧，那片灯火通明的宫城。那是千万人想要走进的繁华之地，于她和她的友人而言，却觉得离开了那片繁华烟火，才是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天地。

　　于是她又想到了小枫。永宁这几日不知怎的，对佛理极为感兴趣，甚至和父皇请了旨不住在宫中，直接住进荐福寺里听高僧讲经，她已有近一月没见过她。至于小枫，她和五哥在东宫分分合合，虽说有过挫折和误会，却也一直走到现在。只是近来东宫出了太多事，先是绪宝林入东宫，再是皇后蓄谋刺杀，林林总总，在她入宫的时间里，小枫总没有时间见她。

　　兜兜转转，她们三姐妹之中，如今竟只有她的日子还称得上清闲。

　　于是珞熙放任自己的思绪纷飞，在夜风中自言自语：“不知道小枫怎样了。上次她卷入绪宝林小产之事中，那般危急，好在没有受到牵连……不知此次她又如何了，算来，我已有两个多月没有收到过她的消息了。”

　　她靠在裴照怀里，听到他低声说：“她很好。殿下待她……其实用情很深。”

　　珞熙依旧出着神。她知道裴照护卫东宫，听到的，甚至见到的都比她得知的要多，只是她不愿多问。如今裴照既说小枫还好，那她就必然过得很好。珞熙心中有些疲倦，她想，她并不知晓五哥与小枫之间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可东宫并不安宁。内廷外朝，有太多双眼睛盯着那个位置，小枫能以那般天真的性子一路走到现在，必然并不容易。

　　“有时候……我还是很怀念小枫不是太子妃的那段日子。”她闭了会儿眼，长舒一口气，“虽然还不到一年，但如今想想，那好像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了。”

　　裴照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同样没有说话，同样的静默。

　　“阿照。”他们不知在寒风中发了多久的呆，最终珞熙打破了这样的寂静。她缓缓开口，却是一句看似与此情此景全然无关的询问，“你会吹筚篥吗？”

　　她一直知道裴照有一只筚篥，或许是他父亲裴况将军带回给他的，又或许是他自己在西境安护府历练时得来的。只是裴照从未吹过，似乎只是将其当作一件贴身之物随身携带。

　　裴照一愣。随即，他微微颔首。年轻男子眉眼坚韧，似乎有那么一两分温柔自他的眼底飞闪而过，可实在太快，没有人能抓得住，也就不可能凭借着这几分情绪来把握些什么。

　　“我想听。”珞熙将他的手攥得更紧，在夜风中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望着远处璀璨繁华的上京城喃喃自语：“小枫说，在西州只要有人吹起筚篥，就一定会有西州儿女心生离愁别绪……时间过得真是快啊，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听一首筚篥曲，我、小枫和永宁，就能回到及笄那年无忧无虑的时光里呢？”

　　裴照没有说话。他微微垂下眼帘，眼底平静的湖水似乎轻轻起了点点波澜。珞熙不知他是否也想到了那年庆祝他父亲得胜归来的宫宴，又或是想到当初五哥还不是太子时的潇洒岁月，想到当年几人都尚且无需考虑复杂诸事时的欢声笑语。

　　裴照大抵是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但她希望答案是肯定的。

　　于是裴照的筚篥自浩瀚繁华的上京城外，悠悠响起。曲调有些熟悉，像是曾经听过。一阵寒风吹来，珞熙被冻得一激灵，又因裴照掌心的温度而逐渐感到温暖。

　　而后她忽地反应过来，他吹的是那首小枫、永宁和她都很喜欢的《离别难》。

　　他并未如当年宫宴上的乐师那般，顺着诸人齐聚的欢乐气氛而更改曲调，而是沿袭了更为传统的幽深和辽远。初时略显萧瑟寂寥，而后萧索渐息，更多寂静凄清，在夜色中却又不至落索，苍凉之意于不知不觉间更甚。

　　筚篥声渺远悠扬，回荡在夜空之中，飘忽不定，却又随着风声呼啸而变得缥缈，在这样寂静又广袤的天际盘桓良久。珞熙在悠悠乐声中抬眼远眺，一时间只觉宫阙万千，烟火人间，均不如浩瀚苍穹间这一道塞外之音令人浮想联翩。

　　她靠在裴照肩上，指尖顺着曲调的节奏轻轻打着节拍，在清冷的上京夜风中闭上眼，良久后复又睁开。眼前是都邑中繁华的人间灯火，是荒芜又苍凉的前朝宫室，也是龙首原上，关中秋日灿烂炫目的点点星辰，皎皎明月。

　　裴照揽着她的那只手并未用多大力气，却一如过去，给她以依靠温暖。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谁都不曾再动。他依旧吹着筚篥，她也依旧看着他和这锦绣繁华的上京城，眼底眉间，灿如星河。

　　那时珞熙当真以为，漫漫人生虽有太多遗憾，可无论如何，总会平淡又美好地走下去。小枫和承鄞哥哥会在日复一日的磨合与相处中打开彼此的心门，两心相知，直至多年后携手登上那太多人趋之若鹜的至高之处；永宁会在多年后寻到自己的自由，或许还会遇到与她并肩同行的人，与他携手高飞，共看天下山河。

　　而她与裴照，也会这样一直相伴前行。他看文书，她写手札，又或是他带她离府，去上京城外遥望山河，她靠在他怀里，与他一起看龙首原上的明月，听他为她吹一曲筚篥，也为他讲讲自己的心事与那些永远值得为之一笑的如烟往事。

　　这样天真的念头直至一年之后，天通二十六年秋天小枫离世，终于被彻底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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