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作者:陈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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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 章



      关晖回家时,家里多了一份撕去封面的八卦杂志,和一小碟紫色桑葚。说是一小碟,应该说是一小把更是合适。

      “何必这样,我在公司旁边的报亭也看见了。”关晖说。

      梁鸿宝说:“啊,原来你都看见了。主要我不想让你看见我那张紫裙子的照片,我那时候脸太胖,比现在丑。”

      “你什么时候都好看。我瞧着,这个桑葚倒和那裙子颜色很像,所以你才想起买桑葚了?”

      “才不是呢。”梁鸿宝一口气把傍晚的事都说了一遍。

      “我现在都在想,他到底是不是在骂我。”

      关晖笑着把她抱在怀里:“肯定是在骂你了,小姐。他都指名道姓说了,他骂的就是梁小姐。”

      “不,不。”梁鸿宝以为他没听懂,急了。“我想知道的是,他有没有骂现在的我。”

      “他骂哪个你都不行。反正下次我帮你骂他。说,呔,老头,敢趁我不在欺负我家鸿宝,还把她骂得脑袋都晕了,连是不是被骂了都不知道。”

      梁鸿宝被他逗笑了,但笑着笑着她就失落起来。

      “我是不是特没用啊。要是换了个厉害的,肯定轻轻松松就应对过去了,也不会放在心上。我就这么一点小事都要纠结这么半天。想着又气,我都把东西买下来了,他还要这么说。可让我回嘴,也不知道能回什么。毕竟他也没指名道姓。”

      “与其想那老头,还不如多想想我。”关晖拣了一颗桑葚,“嗯,这水果不错,挨骂也值了。”

      “哪有,我买了一大袋子,就拣了这么几颗好的。这么一大袋。”梁鸿宝比划着。

      “那其他的呢,扔了?”

      “我吃了。”

      “不是说坏了嘛?”

      “只是味道不好,也能吃。应季水果可不便宜,当买了晚饭还少一点浪费。”

      “你晚饭只吃了这个?”

      “对啊。正好当减肥了。”

      关晖迟迟没有说话。梁鸿宝有点奇怪,要转身去看他。

      他却按住了她两边的手臂,把头压在她脖颈后面。

      梁鸿宝伸手到后边,摸他脑袋,“这样就心疼我了呀,真是傻瓜。我的脂肪含量,就算碰到饥荒,也能撑得比你久点。”

      关晖站起来。梁鸿宝看他站在桌子那边在公文包里翻翻找找半天,过了一会又回到她面前,递给她一张卡:“我的卡你拿着,要买什么就从里面拿。”

      梁鸿宝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她按住胸口,心蹦蹦地跳。

      “我能拿吗?那你要用钱怎么办?不行,我也赚工资的。你也赚得不多,辛辛苦苦存几个钱。”

      “寻常家庭不都是这样。男人交钱给妻子,妻子每月给丈夫发零花钱,心疼我就给我多发点零花钱好了。”

      梁鸿宝听见家庭,听见妻子和丈夫,明明是这样寻常的话,但眼眶都要红了。心倒是缓下来了,胸腔被另一种软软的满足给填满。她简直都感到不好意思。

      “哎,”她用手肘撞了下关晖,“为什么我现在感觉跟你那会在福利院跟我表白一样,头晕乎乎的。”

      关晖笑着说:“因为那会是天上掉爱情了,现在是天上掉钱了,都砸着头了。”又看她捧着卡动也不动:“看你捧着它,跟捧着个宝石似的,手酸不酸哪。”

      “宝石哪有它好。我要专门给它织个套子,不能放皮夹子里……你笑什么笑,我说真的……呃,不过我要等我学会了织毛线再说。等我学会了织毛线,我要给你织帽子、围巾,等有了小孩,还要给他们织带绒球的手套……”

      梁鸿宝越说越想得远,可看关晖清秀的脸上笑意却一点点散了,到最后简直露出点怔着的苦意。她便住了嘴。

      想一想便明白了,梁家现在并没有接受他,就算以后接受,也只是因为她的一意孤行勉强接受的。他们家那么个复杂情况,他这个外人相处起来又岂会容易。

      如果她父母最后也没接受。小阜现在的经济情况,靠他一个刚回国的穷学生要站稳脚跟,买房养家,再养上两个孩子,又是多大的压力。

      她开口道:“我们就养一个孩子好了,不养两个了。”

      “我见过的女孩子里,就你一个天天把孩子孩子的挂嘴边。”

      “因为我做孩子的时候便想,如果我有了小孩,一定让她跟我过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我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我便想,我绝不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吃饭;我自个玩娃娃的时候,我便想,我绝不让她都找不到爸妈说话,只能和娃娃说话;我想叫家里的黄嫂奶奶时,黄嫂吓得要死,怕被我爸听见了疑心是她教的,连连摇手说你可不能叫我奶奶,你有自个的奶奶。我这个奶奶又不是亲的,有十多个孙子孙女,对我多笑笑都懒得,可逢年过节,我却要被装扮成洋娃娃,去对一个不给我什么好脸色的人亲亲热热地叫,奶奶。那时候我便想,等我将来有了小孩,她愿意和谁亲近,便和谁亲近,不喜欢谁,我们便全家离她远远的。我允许她做任何事,只要她开心。”

      “那违法乱纪也行了?”

      “我们生的小孩,怎么会是坏人。”

      “那可不一定,我们两个谁也不是什么好人。”

      梁鸿宝听他垂下眼睛讲了这句话,一时有点诧异。抬起眼睛,他已经扑过来了:“毕竟我们两个天天晚上都干坏事。”

      梁鸿宝被他闹得直笑,把T恤下摆扯下来,把他推开一点:“别闹,我还有正事要说。”

      他就保持趴在地板上的姿态,头撑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我……”梁鸿宝被他认真地一看,反而倒不知道怎么说了,“我也会努力,等以后有机会,我就换个好点的工作。还有……”

      她也站起身。把她那个布袋包拿到了地上。

      “交换。”

      关晖看她也拿出了一张工资卡反而愣住了。

      她郑重其事地交到他手里。“虽然现在还不多,但我保证以后会增加的。我不会让你吃亏。”

      他对着地板笑了一笑。便把她搂了,咬着她耳朵说:“我好感动。”

      两个人躺着,便在说闲话。

      一个人说,都11点了,要赶紧洗漱了。

      另一个说,桑葚还没吃完,洗什么漱。

      一个说,就这么几颗,吃这么久。

      另一个说,你这么精挑细选的,我不好好品尝,岂不是浪费了心意。

      一个便一骨碌坐起来,把碟子捧在肚皮上,那你赶紧着吃。

      关晖瞧她一眼,说:“你这样把碟子放肚皮上,让我想到小时候去海洋公园看见的海豚。他们都这样一个一个,把球顶在肚皮上。”

      梁鸿宝眼睛亮了:“跟我讲讲你小时候吧,之前都是我在讲,都没听你讲过。来,吃着桑葚讲。”

      关晖躺着,用嘴接了一颗递过来的桑葚,嚼了两下。不甚清楚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讲。”

      “我想听。”

      “你想听啊?好!”梁鸿宝觉得他语气变了,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变了。“我跟你说过我是被住在渥太华的姑姑一家收养的吧,我亲生父母都已经去世了。我爸走得早,我从小和我妈相依为命。我妈去世前,是个老师。”

      他语气又急又快,和平时文质彬彬的口吻相比,就像变了个人。梁鸿宝发觉他虽然躺着,但全身绷紧,像人在搏斗前做的准备状态。

      “她教育我,做人做事都要光明磊落。做人,一看行,二看言。做人,单只看得对不对得起自己良心。但怎么才能让别人认识你之前,先对你留一个好印象,那要靠字。所以她三岁就把我送去练书法,直到她去世我一日没间断过,拿了我所有可以拿到的奖项。我的童年,就是在练字中过的。”

      “怪不得。我那天拿到你给我递的信,就很惊奇,这年头,还有人用毛笔写情书。还写一手好小楷。”

      他笑一笑,半垂着眼皮,只是嘴角一动。

      “我七岁练字练烦了,打翻了墨水,扔了所有字帖跟她吵架。说她不过就是想要个人人夸的儿子,我才不要做那块顶在她头上给人人看的奖牌。她跪在地上一边擦地,一边跟我说,我爸走时她觉得她的天塌了,但好在她喜欢看书,喜欢音乐,才撑了下来。她希望我练字也不过是,如果以后我有难过的时候,有个爱好,有个技艺陪我支撑,会容易得多。”

      “然后呢?”

      “她死后十五年,我没有提起过一次毛笔,只有这一两年又捡起来了。如果没有放弃过,那封写给你的信,还能写得更好。”

      梁鸿宝觉得脑子有点闷,这话勾起她白天关于工作的一个念头。她白天是想什么来着。

      “你妈是喜欢什么音乐?”

      “她喜欢抒情类的,比如舒曼。她弹得一手好……”

      手机短信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关晖并不避她,打开手机。

      发件方是一个单字:池。短信内容写:进展顺利?

      他回:还好。

      熄了手机屏幕,他对着那块小小的黑色屏幕看了一会。

      再抬头时,他语气已恢复正常了,跟她解释:“老板来问工作进度。”

      “你们公司是池氏集团下属吗?”

      “不是。我们这种小公司怎么会和他们沾上边。”

      “池这个姓比较少见。不管你老板是不是池家的,你尽量不要跟他提起我的事。”

      “那当然。我怎么会对外多说。”关晖从背后抱住她的腰。

      “不是。”梁鸿宝挣扎着转过来,认真地看着他。“我不是怕你身边人知道我的事。我是怕,对你有影响。”

      “知道了。知道了。”

      “真的。”梁鸿宝前所未有地认真,“池家的人都不喜欢我,特别是池氏集团现在风头很盛的池雅。”

      “哦,有什么过节吗?”

      桌上银色的小时钟,时针已经过了十二点。过道里,来来往往的人声也已经轻了。

      “反正今天也睡晚了。关晖,你愿不愿意听我说一件事。本来我不想再提的。”她苦笑了一声,“虽然全小阜除了你可能都知道。”

      “你不想说的话,我就不要听了。”

      “不。其实我刚才看出来,你谈起你母亲来,感情有点失控。你也为了我说了不想说的话,我为什么又要瞒你。”

      梁鸿宝停了停,目光有点苦涩。“也许你听过这件事后,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喜欢我。那你一定要及时地告诉我。现在的我还承受得起。”

      抿紧了嘴唇,梁鸿宝的目光好像望到了很久的过去:“……我曾经害死过一条命。”

      “哦,你害死过一条命。”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道。

      思绪像一条细细的往记忆深处钻的小蛇,它钻到深处又倏然转个身。

      然后它游过灰色而伶仃的童年。

      女孩在偌大空荡的家,摆弄玩偶,把玩偶放到自己左右,“这边是妈妈,那边是爸爸。”女孩说,“妈妈说我想你了,爸爸说我回来了。”那时候,仲雯娟已经搬回娘家了,应该是双方争执着要离婚的时候。

      小蛇继续往前游。

      趴在桌子上百无赖聊的小姑娘,身后的书桌总是空的。

      有一天,身后的座位上出现了一个小男孩,带着一身消毒药水的味道,用白皙得过分的瘦弱手指点点她的背。

      “你的辫子,一根发圈和另一根颜色不一样。”

      “我故意让阿嫂这么扎的,就是想看看我爸妈会不会发现?”

      “结果呢。”

      “他们一个都没发现。”

      “哈哈哈哈。”

      两个人笑过之后,女孩说:“我真想跟你换。”

      男孩的脸色却不好看了:“你想跟我换?你难道喜欢被一次次剖开皮肤再被缝起来。”

      ……

      最后是一具尸体湿淋淋的右臂从她背后垂下来,晃荡在她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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