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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高楼
从那日起,小枫和阿渡便住在了顾逢恩的府上。阿渡倒还好,只是随时绷紧了弦,预备着应对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突发状况,小枫起初一如她一般焦急万分,况且不论顾逢恩这边是否有意助她,她一日不出关,便一日有可能被旁人捕捉到行踪,进而报给太子,最后她和阿渡一个也走不了。过去在路上若是遇到相同的情况她还能佯装无赖插科打诨过去,可如今她的身份早已被顾逢恩识破,有他那句话在先,自己也不好继续作男装打扮,再刻意做些无赖行径就更是多此一举了。
她们有如上宾般住在府上,顾逢恩手下的人自然瞧出了不对,有人试探一样问起,顾逢恩也只平静以对,随意寻了个由头便打发过去。小枫起初有些着急,怀疑一切都是顾逢恩请君入瓮的圈套,但第二日东宫更急的军报就发了过来,同时玉门关守将也寄过来一封急信,她不知信上都说了什么,却敏锐地察觉出定然与自己有关。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顾逢恩非但不曾露半点口风,反倒护了她好几次,在信中直言道长州城一切太平,从未觅得此二人踪迹,她这才相信这位驻守长州城四年有余的太子表亲当真是想要帮她们离开,甚至好似都能感受到她们心底的焦灼与迫切,因此用这些举措于无形中令她们安心些许。起初她与阿渡时时设防,生怕一不小心着了道,后来就算依然心怀疑惑,也于不知不觉间逐渐接受了这种不知何来的庇佑与相助——毕竟她们二人如今迫切需要的,也不过只是“自由”二字。
何况,她内心其实也不知不觉开始愿意相信顾逢恩将她们拘在长州并无恶意。原因无他,只因顾逢恩对她们是真的很好,好到她有时都会怀疑一切是否是她的幻觉。她虽然被迫留在这位河阳侯的府上仅仅一日光景,可却看得真切,府上之人待她们均毕恭毕敬不说,只要不涉机密,她与阿渡在这座府邸之内几乎是横行无忌——虽然她们无一人当真如此去做。
但就算如此,她却也想不明白顾逢恩究竟有什么出手相助的理由。若说是因为她是太子妃,凭借他顾家人的身份,也原该殷切相助东宫才对;若说是因为其他,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像模像样的理由值得他违抗东宫诏令,来护住她们两个举目无亲的女子。
她一个人在屋中纠结来去,最后心绪实在是一团乱麻,索性也不再去想,出了门想去找顾逢恩。本以为他会在书房,结果半路遇到他手下的副将,一问才知他此刻一般在军中,不在府上。小枫见状,便有意想寻阿渡一起逛一逛长州城,可思及自己如今的困局,却又开始犹豫起来。她正纠结着,那副将却率先出言解了这困局。他将她请进了府上的堂屋之中,还吩咐下人给她倒了茶水,会客之礼半分未少,在退下去前见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一旁的案几上,便笑了笑,伸手示意道:“将军说了,这侧案上的书姑娘可以随意翻阅。”
小枫闻言不由失笑,待屋内之人全部退下去后也不曾止住笑意。这河阳侯周到是周到,可虽说她无从知晓他是怎么认识自己的,他难道不知自己最不喜欢读这些文绉绉的书籍吗?
她喝了口茶,茶水苦涩却又温热。过去在东宫她便不喜欢品茶,只觉茶水没有半丝甜味,且还要小啜慢饮,委实太过麻烦,不知那些死板守礼的中原人究竟如何忍受得了。此刻在这静谧的屋中她虽是依然如此去想,可茶水泛起的热气与堂屋中飘散的些微书香气相融,却令她感到莫名的心定,先前被请至此处时心底满盈的困惑与不解,此刻也是散了大半。
她等了有一会儿,却依然不见顾逢恩回来。她本就不是能坐得住的性子,虽说此番离京早已身心俱疲,但只要在一处暂时安定之所,无论如何,紧绷的精神也会暂时松懈。于是小枫站起身来,在屋中随意走了一圈,看着主人书案前摞起来的齐整古籍,想了想终究还是伸出手,抽出一册看上去最为醒目的随意翻了起来——反正此刻空闲,况且还早得了府邸主人允准。
那册书保存的极为完好,虽然内页好似被谁人反复翻阅,整体却依然是精致的模样,除却封面上的些许泛黄,一切如新。她过去在上京三年已将中原字认了个七七八八,因此很轻易便能认出来,封面所写四个大字为“昭明文选”,左下方好似还有谁人填上的小字:“卷二九”。
看来是中原哪本选集中的某卷,小枫心想。她随意翻开来,豊朝刻印之术已然极为盛行,可这册书却仍是逐渐少见的写本。书中某页被人夹了一片枯黄枫叶,令她直接翻到了这一页。既然夹了书签,想必这一页的内容定是让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小枫更加好奇,凝神读了下去。笔者字迹工整有力,页上文字密密麻麻,誊的似乎是首五古。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直至听到自己的停滞,小枫才发觉她在不知不觉间将这首诗一字一字念了出来,“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她逐字辨认,谁知最后两句不知为何,在句旁被人用朱砂写了批注,字体平整,可却带着磨不平的棱角,于是连带着那被划上浅浅红线的最后几句一起化作了书页间飞入云霄的鹤。她不由微微眯眼去仔细辨认,谁料才从那句批注间读出一个“不”字,便听门外温和的声音传来,接过了她一字一顿的吟诵: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小枫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猛地一颤,险些将手中的书掷出去,只是那片枫叶却不如书这般幸运,打着旋落在地上,她的目光便也随着它逐渐投过去,顾逢恩换下了甲胄,穿着件青色的圆领袍,正望着她,眸色沉沉,闪着些看不清的情绪。
“顾将军你回来啦?”小枫心道反正是你让我随意翻阅的,可见这屋内藏书定然不涉机密要事,你没理由同我发火。她扬起笑容来,举起手中的书,“我正奇怪呢,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呀?而且它的第一句‘西北有高楼’,不恰巧与长州城的位置相符?好奇妙的巧合!我见你在这页夹了书签还写了批注,想必你一定很喜欢这首诗吧?”
顾逢恩蹲下身来,将脚边的枯叶轻轻捡起,而后走到她身边,将其重新夹在了书页之间:“这是《昭明文选》里的一首汉人五古。借不遇知音之悲写自身的压抑苦闷,以及于时代动乱之下的迷茫悲凉。所谓‘高楼’,实际是诗人假托之境,因虚念而托生,并非实指。”他的声音中含着掩不住的凛冽,好似长州城中的风沙雨雪。但逐句道来,却让小枫如临其境,不知不觉好像随着诗人一起,迈入了高楼弦歌的缥缈幻境之中。
顾逢恩沉默半晌,见她没反应,只猜她还在回想他方才的释义,便不再打扰她的思绪,也没再管被她拿在手中的那卷《昭明文选》,坐到自己的书案前,拿笔沾了些还未干涸的墨汁,便在生宣上写了些长州城年关的军职变更,想着待理清了头绪后便要上书京城提及此事。
“可我觉得并非如此啊。”他正落笔如飞,笔锋走势忽地被熟悉的声音打断。他停下笔抬头看去,不远处的粉衣女子眸光闪闪,一副天真模样,微微而笑地望着他,可眉宇之间却好似永宁寺中悲悯的佛祖,于淡笑中将一切尽数勘破。
“这首诗或许可以如你所言那般去理解,但依我看,最后两句还有一层更好的解释。诗人心怀自由之念,想要挣脱囚笼随心前行而不得,曲中苦闷郁结无人能懂。他苦于知音稀少,终于幸逢知己,于是诗人许下心愿,想要与这位知音一起跳出尘世间一切束缚,奋翅高飞,寻到自由。”
她语声天真,好似只是随意一提,一语终了便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向顾逢恩颔首示意,边说着“我要去找阿渡了”边出了门,好像全然忘记自己当初想要来寻他是为了什么。可顾逢恩却是愣了,他的动作迟滞了许久,保持着落笔的姿势,却半天没有落下一个字,只余滴在纸上大大的墨点。
顾逢恩原以为他今日是再见不到小枫了的。她那样闲不住的性子,寻到了阿渡,只怕要将长州城走上一圈才能安心回来。可没想到日落前他复又离府去城楼上轮值,却见她不知何时又来到了他书房的门外,坐在阶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手指,百无聊赖。
见他出来,她顿时站起身来,三步做两步冲到他身旁:“顾将军,我等了你好久,总算等到你啦。”
“九公主有什么事吗?”顾逢恩想不出该唤她什么好,又不能直呼其名。称她“太子妃”吧,可他看她一点也不想做这个太子妃;“九公主”的话,她现下是他要保的人,直接将这旁人略加思索便可猜出的身份道出,未免平添危险。最后念及此处无外人,还是选择了更为稳妥的称呼。
“顾将军直接喊我的名字就好。我叫小枫,枫叶的枫。”她莞尔一笑,眨着大眼希冀地看向他,“是这样……我想求你件事,不知河阳侯方不方便。”话至此处,她又有些期期艾艾,“我想去城墙上看看,早就听闻长州关城雄伟,我想去城楼上,看能不能瞧见西州。”
顾逢恩一愣。他方才已做好了被她询问种种不合理请求后的拒绝之法,却没想到她所求之事竟是如此。他抬眼望了望天,日头西斜,黄昏将至,他本也要去关城之上,做个顺水人情亦无不可。遂颔首道:“可以。不过此处离西州还有很远的距离,只怕你上去了,也看不见的。”
“没关系。”夕阳的微光打在黄衫蓝裙的少女颊上,顾逢恩只看到她抬起眼来,也望向了太阳落下的方向,“只要能望一望,只要能离西州再近一些……就足够了。”
小枫戴了帷帽,跟在顾逢恩身后一路登上长州高大雄伟的关城。
她原以为来此还要多费周折,没想到异常方便。因为她是跟着顾逢恩来的,关城上下的亲卫军士毫无疑义不说,很多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好似跟着顾逢恩,便是由他做了不会出差错的保证。
她站在城楼上,摘下帷帽,仰头迎风望着西面,在暮色与彤云之中出了许久的神。
顾逢恩原没有看她,有意给她些怀乡怀人的时间。他本来也很喜欢长州城的落日,于是便也微微仰头,看着远处荒漠中逐渐落下的朱红斜阳。初来长州时他总被这无一准确言辞可描述的长州落日所震撼,可后来当父亲也离他而去,他再看这黄昏,却觉是寻常事了。他依旧喜欢站在关城之上望着黄昏出神,可心底却不会再想其他,只是在风中静默,无人知道他在黄昏中会想些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听身旁的姑娘低声赞叹:“……真美。”循声望去,小枫那条碧蓝八幅裙被晚霞映得泛红,平白多出了些暖调。她呆呆望着远处红霞,感受到顾逢恩望过来的目光,赧然一笑,“你好像真的说对了。此处虽高,却也是望不见西州的。”
“长州城的黄昏向来为人称道,也令文人墨客为之神往。我过去在京中时,长州城有父亲和兄长驻守,我极少来此,还是曾在一位旅者所写纪行《河山行纪》中读到过被她称作‘国朝八景’之一的长州落日这才生出向往之情。起初我还以为与京中永宁寺塔的黄昏有异曲同工之妙,后者曾给过我苍凉之感,谁料后来当真到此,才发觉这等苍茫浩瀚的确是别处没有的辽远,也确是只有亲临此处,才可尽数感受得到的。”顾逢恩善解人意,没有再提西州之于小枫,究竟是何种存在——尽管他所持有的故国情思,虽说定然比不过她的刻骨思念,却也足以概括一二。他轻声开口,为身旁的远来之客讲述着这座城池过去的盛名,思绪却又不知不觉回到少时曾读过的那卷《河山行纪》之中。那位沈姓旅者也对国朝边境情有独钟,河西尤甚,收在他藏书阁中的数卷由她写下的游记,大多与河西或青史烽烟中诸如石窟大佛等遗迹有关。却不知他有时站在城楼上向城门前遥遥一瞥,视线所及,是否就会看到这位以脚步与手中纸笔丈量河山的,近乎出世的旅人?
落日斜阳映照天宇,数百年的古关城在这千载不变的薄暮中更显沧桑。顾逢恩望着不远处烽火台上飘扬的旗帜出神,忽地听身旁女子轻声问道:“所以河阳侯,如今阿渡不在,能告诉我,你究竟为何帮我们么?”
她终究还是将满腹的疑惑问了出来。也是,他本就没奢望那日一个一听便觉是妄诞的理由能够让她完全信服,事实上任何人都不会轻易相信他当日的说辞,那实在太过荒谬了。
“我知道你对我们没有恶意,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认识我们,又为何出手相助。我想问清楚这一点,也算是,求个心安吧。”
“这重要吗?”顾逢恩不置可否。
“你那日直接喊我太子妃,说明你是知道的。知道我是谁,知道我什么身份,也知道我们是从上京一路逃到这里的。”小枫用了肯定的语气,好似并未问他,而是在陈述一个早已人人皆知的事实,“所以我的问题很重要——我记得河阳侯如今一力撑起顾氏一族,身为长州都督、太子表兄,听从东宫诏令不应该是天经地义么?”
她起初还刻意放缓了语速,随即越说越快,好似这番话本就压在她心底多时。顾逢恩忍不住失笑:“你明明可以直接抓住这可以逃离豊朝的机会,为什么要对我帮你与否纠结来去呢?这徒劳无益啊。”
“我只是在想,无功不受禄。”小枫的眼中闪着认真的光芒,“何况还是……这样的大事。”
顾逢恩闻声沉默。二人在黄昏的余晖中又静默半晌,目送远方最后一抹赤色也消失在天际。就当小枫以为自己此次也不会得到回答,便就只能接受这不知何来,亦莫名其妙的善意时,她听到顾逢恩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就当是为了当年上京城中的嘉义伯吧。”
“什么?”小枫不解。疑问的话语脱口而出,随后才反应过来,“嘉义伯”好像是顾逢恩尚在京中时的封爵。然而虽说如此,她却亦是没有想明白,直至顾逢恩示意她重新戴上帷帽,打算下城墙时,她这才回过神来。小跑几步跟上了顾逢恩的步伐,帷帽上的长纱被风吹得飘飞起来,“诶?!你怎么总和我打哑谜呀?”
顾逢恩却反问道:“我并未打哑谜。不过我也想知道,你为何会喜欢长州城?”
“倒也不是喜欢。只是……”小枫难得语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当初踏进长州城开始,我就觉得这座城池十分亲切。或许我是喜欢古朴边关,又或者,可能我是在上京城中待久了,所以格外贪恋边境的黄沙胡杨吧。当年在西州和丹蚩无忧无虑的那段日子,我最喜欢的也是沙丘中一望无际的金黄色。”
顾逢恩闻言,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失落,那情绪消散的太快,在逐渐浓重的夜幕中小枫没有看清。他按剑转身:“走吧。”
“顾逢恩!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小枫忽地在他身后唤他,“我们如今一来,是不是就算朋友了?”
顾逢恩止住步伐,却没作声。小枫有些失落,原以为自己不会再听到他的回答,毕竟她这一问还有那直呼其名的称谓在中原人眼中看来怕都是很失礼。可她才走了一步,便听戎装将军沉着的声音稳稳传来:
“……当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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