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天阑

　　蝉鸣已歇，初雪将至。
　　雪水顺着屋檐缓缓滴落。
　　是他们初见的季节。
　　转眼三月已过，大战之后的修复、接管、整治占用了杨临珅大量的时间。
　　北狄王想让他继续统领大军，接任将军一职。
　　他拒绝了。
　　他知道，北狄王会是个任人唯贤、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这个国家已经不怎么需要他了。当前这个国家，没有敌国外患，只需休养生息，便是当之无愧的强国。
　　而且，他大仇已报，当初的士兵早已病逝，符北亭也已不在。
　　孤身一人，他心也一并死去。如今活着，不过是为了一个约定。
　　他向北狄王辞行，他说，“臣曾与一人有约，要踏遍山河万里，看尽人间百态。现臣心愿已了，当遵循旧日誓约。请王成全。”
　　过去，他为复仇而活；未来，他只为他而活。
　　......
　　繁华的街道上，小贩们在路边叫卖着，吆喝着，走在街上，只听得一阵喧闹，也听不清谁家卖了几两钱，谁家进了几斤货。一时间热闹非凡。
　　而在其中，有两位同样俊美的男子比肩而行，引的众人频频相望，女子更是满目含羞。
　　一人着白衣，一人着玄衣。
　　正是符北亭与杨临珅。
　　今日是符北亭定的每月一次的微服出访。杨临珅错步跟在符北亭的身旁，符北亭侧目，看见杨临珅一脸严肃，伸手拍拍他的肩，轻笑道，“墨先生何必如此严肃，可是吓坏了一众小姑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放轻松，我们今日就是出来游玩的。”
　　杨临珅还想行礼，被符北亭一把按住，他只能点头应是。
　　“你当真不是哪家大臣的子弟？我看你这规矩比这京中好些公子哥都要严苛。”
　　“公子说笑了，草民只是南方普通人家中的一个孩子。”他心中是又惊又悲。惊太子殿下的敏锐，悲自己家族的覆灭。
　　隐约间还有些什么别的心绪，他没敢深究。
　　符北亭不再纠结此事，两人一路逛着。遇到新鲜玩意符北亭便停下脚步前去问询，当真像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好奇少年。
　　“墨先生，你看这雕花石屏。这雕工可谓出神入化，巧夺天工，妙极！”符北亭喊来杨临珅。而杨临珅在看到那石屏之际便愣在原地——
　　那是他二叔从别国商队中换取的，因母亲喜欢，便一直放在前堂，小巧精致。
　　“若是能寻到雕刻之人，我大齐便又多一位能人。说不准还可让我国商队多一种商品。”
　　符北亭自顾自地说着，回头看去，才发现身后之人的失态，“墨先生，你怎么了？”
　　杨临珅猛然回神，“无碍，公子若是喜欢，买下便是。”
　　“到不是一定要买下。君子不夺人所爱，这石屏想来也是店家的心爱之物。我今日一饱眼福，便也足矣。”
　　“公子品性高洁，我等惭愧。”
　　符北亭失笑，手中折扇一顶，便将杨临珅推出店门，“走吧，墨先生今日可要好好陪我，尽兴才好。”
　　杨临珅本以为那石屏只是意外，但接下来每走一段，他都会看到自己家中曾经摆放过的物品。偏偏符北亭还要拉着他仔细观赏，并对那些物品赞不绝口。
　　杨临珅只觉身体越来越冷，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符北亭说，“墨先生，你可知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是百姓富足，无病无灾，亲朋团聚，合家欢乐。可墨先生，一直都有人想要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幸福，你说对吗？”
　　杨临珅停在原地，他手脚冰凉已无法行动。周围的喧闹声渐渐淡去，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但他还是清楚地听到了符北亭从远处传来的声音——
　　墨先生，你可知道，本宫最恨的，就是别人的欺骗与利用......
　　......
　　杨临珅猛然起身，看向四周，火堆已经熄灭——难怪这么冷。
　　重新点燃火堆，杨临珅缓缓恢复着知觉。
　　火光将他的脸分割成明暗双色，漆黑的瞳孔中跳动着火焰，却更显幽冷。
　　又梦到他了。
　　墨非玉，是他潜伏时的化名。
　　当初他用计成为了太子的幕僚，太子也十分看重他。平日里有问题会来请教他，有出行也会来请他一同。
　　而他当初选择太子，就是因为太子在民间呼声甚高，亦是德昌帝最为宠爱看重的皇子。跟在这样一个人身边，虽可能存在生命危险，但能够很好地收集情报。
　　太子与那些王公贵胄不同，他不喜欢去酒肆茶馆，亦不喜去香阁花楼，他最爱的便是行走在街上，看着百姓朝气蓬勃地生活的样子。
　　自己也一同跟着前往。
　　他跟在太子身边四年，他知道，太子是个很好的储君，日后也必然会是一代明君。
　　他心软了。
　　他舍不得让太子死。
　　他也想过放弃，让太子即位，让他创造出一个光明的盛世。
　　可......他不能。他已没有任何退路。
　　这是北狄王的决定，他若反悔......他承受不住北狄王的怒火，他要留着自己的一条贱命为亲族复仇。这是他苟活至今的唯一理由。
　　他不能，功亏一篑。
　　他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而成为家族的罪人。
　　他曾问过他，若是有朝一日敌人来犯，他可愿放弃故土，苟且偷生。
　　与他一起，隐归山林。
　　其实不用他回答，他知道答案。但当他看到他脸上褪去笑意，眼神坚定地说，“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定与大齐共存亡。”时，还是狠狠一震。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身体已经恢复了知觉，他起身向山洞外走去。
　　西北大漠，高原雪山，在星空下美不胜收。
　　他曾与太子殿下约定，若有机会一定要行遍这大地的每一寸——其实，那是太子的愿望，而他只是附和。
　　可如今，却要由他来实现他的愿望。
　　那个清朗尊贵的人啊，他再也见不到了……
　　他躺在雪地上，仰望星空。
　　思绪逐渐飘忽。
　　他想到了符北亭下葬前的那一夜。那一夜，也跟今晚一样，天空澄澈深邃，明亮悠远，好似所有的不堪、丑陋都无处遁形。
　　那晚，他就守在他的灵柩前，望着府外冲天的火光。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他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放空一切，什么都没有想。而那些年他们一起经历过的画面，就像走马灯一样闪烁在他的脑中。
　　他叫他墨先生，他叫他太子殿下。
　　他是敌国奸细，他却以真诚相待。
　　那段时光，是他在复仇路上唯一的暖色。
　　是快乐，而非仇恨。
　　他又想起方才那个梦。除了结局，其他一切都是真是发生过的。那人也真的说过，最讨厌别人骗他。
　　那是一个春意盎然的休沐日，也是他定下的微服出访日——在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太子殿下刚刚处置了一个背叛了自己家奴，心情正抑，照例巡视完后便带着他回了府。他带着他行至府中的湖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许久，他才听到太子殿下不解的声音。
　　“墨先生，你说为何那么多人勾心斗角，争得头破血流，甚至不惜违背纲常道德，赌上自己的性命，只为那一个飘渺的可能。”
　　杨临珅不知如何回答，他自己如今也身陷囹圄，不得解脱。但好在符北亭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平生最恨他人背叛欺骗。”说着，回头看向杨临珅，笑得温柔，“墨先生，可莫要背叛本宫。”
　　杨临珅浑身一僵，艰难出声，“请太子殿下放心。”
　　“本宫自是相信墨先生的。”
　　可他还是背叛了他。
　　杨临珅每每想念及此，都觉得有巨石压在自己心上。
　　他当时还问过他，若是自己背叛了他，会如何。
　　可那人的回答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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