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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公子
——这和前世完全不一样。他心乱如麻,可见六子那探究的眼神,终究强压下慌乱,面上装作无事,只轻咳一声:“咳,我就考考你,不行啊?”
六子仍盯着他,直看得霍瑛心里发毛,这才咧嘴一笑:“嘿嘿,行,行!我知道你这是怎么啦。”
霍瑛心头“咯噔”一下,生怕被六子瞧出什么端倪。这小子平日里瞧着没个正形,实则鬼精得很。他强作镇定,反问:“你看出什么了?”
六子凑近来,压低声音:“是不是霍叔叔心里还不痛快呢?”经他这么一提,霍瑛才想起1911年时,父亲与张大帅因东北政局意见不合,一怒之下辞去奉天督办之职,带自己回了海城老家。
霍瑛心想,那正是这座酒楼建成开业的时候。自家老爹在老家生闷气,好兄弟却在奉天热热闹闹地开起酒楼,换谁心里能痛快?虽说如今二人早已和好如初,但依父亲那点记仇的性子,保不齐还真惦记着这事,也难怪六子会这么猜。
虽这么琢磨自己老爹有点不厚道,但好在六子没往别处想,霍瑛总算松了口气。他抬手一胳膊肘拐过去:“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告诉你爹,说你挑拨他们兄弟感情!”六子抱着肚子倒抽一口凉气,委屈道:“不说就不说嘛,下手这么狠……”
六子那滑稽模样让霍瑛暂时放下心来,神色也轻松不少。正当二人笑闹之时,房门忽然被推开,走进来四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霍瑛一怔,悄悄打量起来,在久远的记忆中仔细搜寻。为首那个与六子有五分相像,却远不及六子英挺正气,眉目间藏着一丝怯懦与算计。霍瑛目光一沉——错不了,这就是日后投靠日军、企图篡夺东北大权的张启承,张杞优同父异母的弟弟。
后面跟着的两人中,圆润可爱、眼里透着机灵的那个,是六子叔家的表弟,张启明;左边那个虎头虎脑、长得高大厚实的,是奉天警察局局长的长子王林和。时间隔得太久,不是十分亲近的人,霍瑛大多记不清名字了。可这人的名字实在特别——王家有权,林家有钱,两家本是联姻,谁知婚后反倒十分和睦,不出一年就生了长子。孩子的名字也取得直白,就叫“王林和”,盼的就是两家和和气气。况且,王林和这人极为忠义,上一世“东北事变”时他死守奉天、拒不撤退,最后壮烈牺牲。想到这儿,霍瑛目光柔和了许多,笑着朝他点头致意。
只是最后那人……霍瑛想了又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六子看出他的疑惑,连忙上前介绍:“这是余日升,是我新结识的兄弟,今天特地带来给哥几个认识认识。”
虽说六子没什么贵公子的虚架子,可他能瞧得上眼、还这般郑重介绍的人,绝非寻常之辈。霍瑛好奇,细细打量起来:他身形修长挺拔,着一袭青灰色圆领长褂,料子细滑微泛光泽,行动间隐约透出几分清贵之气。墨色短发用头油精心梳理,纹丝不乱,更衬得他额角饱满,面如冠玉。鼻梁上那副金丝半框眼镜做工精巧,镜片后的双眸虽被巧妙掩去神色,却仍能瞥见其中深邃锐利的光采。
虽年纪尚轻,却已隐隐透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锋芒,立在那里,便自成一派清冷气度,既不张扬,却也不容忽视。
尤其腰间所佩那块龙龟羊脂白玉牌,莹润如凝脂,雕工精绝,一望便知不是凡品,更为他平添几分难以言喻的贵气与神秘。
果然不一般。
只不过……这位余公子虽生得相貌堂堂,却嘴唇薄削、口角尖利。霍瑛心下暗笑——倒是一副薄情相。
他朝余日升微笑点头致意,算是打过招呼,便被六子拉着入了座。统共才六个人,却占了一间大包厢,硕大的圆桌空出一大半。菜肴一道道端上来,锅包肉、溜肉段、小鸡炖蘑菇、地三鲜、杀猪菜、排骨炖豆角、汆白肉血肠……尽是地道的东北风味。霍瑛前世久居北京,难得尝到这般正宗的家乡菜,教他这思乡之人不由得食指大动。
他刚要举箸,却见菜还上个不停,忍不住皱起眉道:“六子,咱们统共就六个人,何必这般破费?”上一世他见多了民间疾苦,深知百姓常有饥馑之难。虽说今日是头一回与余日升相见,理当丰盛些,可他终究没忍住开口劝止。
六子身为大帅之子,被当众说教却也不恼,只笑道:“这就好了,再上个北京烤鸭便齐了。头一回大伙儿聚在一块儿,总得热闹些。正好也让日升尝尝咱们东北菜。”
霍瑛顺势接过话头,朝余日升问道:“余公子不是北方人吧?听口音不像。”
余日升含笑点头:“不错,我生在南方,这几年随舅舅在东北做些生意。奉天这边的掌柜前些日子告老还乡,我一时寻不着合适的人接手,索性自己过来瞧瞧。没成想竟是来对了,能结识诸位朋友,实在有幸。”
霍瑛心下稍宽。[原来是位商人,怪不得从前未有印象。]他暗自思忖,[这年头行商也不容易,多少买卖人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自己还是莫要对人家太过戒备。]
霍瑛对自己先前先入为主的念头有些过意不去,正想寻个话头拉近些距离,忽瞥见余日升腰间那块佩玉,灵机一动笑道:“余兄这话说得极是,天大地大,偏是咱们几个坐到一处,可不就是缘分。头回见面,我也没备什么礼,实在觉得失礼。不过瞧见你这玉佩,我倒晓得该往哪儿送礼了。”
余日升一怔,似是从未料到有人会主动赠他礼物。不过他只愣了一瞬便回过神来,含笑应道:“失礼谈不上,不过我倒真好奇霍兄要送什么。”
“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近日我刚亲手做了个小东西,送你正好配你腰间这块玉牌,只不知你乐不乐意要?”
余日升指尖不自觉轻抚腰间那块龙龟羊脂白玉牌。触手温润细腻,教人忍不住一再摩挲——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念想,他向来极为珍视,从不离身。这玉牌虽质地上乘、价值不菲,却因未加雕饰而略显素净,反而掩去几分光彩。这一点他自己从未留意,却不料被初见的霍瑛一眼看破,还要赠他以亲手所作之物相配。
“日升,发什么呆呢?阿瑛问你乐不乐意?”六子在旁喊道。
“乐意的,”余日升猛地回神,连声应道,“乐意……多谢。”他平日最是沉稳从容,此刻却不知怎的,连句道谢都说得干干巴巴。
“那便好,”霍瑛微笑颔首,“待会儿我差护兵取了,送到你府上。”
六子揶揄霍瑛道:“日升,你小子可真有福气,能得着阿瑛亲手做的配饰!外头人人都夸霍家公子书读得好,可谁晓得咱们阿瑛的女红的手艺活儿也是一等一的好!”
这话引得张启承等人哄堂大笑,臊得霍瑛赶紧去捂六子的嘴:“不许笑!那叫手工,懂不懂?再说了,就算是女红又怎么了,你们还不会呢!”
他脸红娇嗔的模样,倒叫余日升心中微微一动,眼中也不自觉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这边五楼包间里正谈笑风生,那边三楼却有些不痛快。
一曲终了,余音犹在梁间萦绕。红莺儿行了个端正的鞠躬礼,还未下台,便听得台下掌声如雷。她漂亮的脸上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她就知道,她红莺儿唱的戏,还没有人不叫好的。奉天城又怎样?达官显贵又如何?还不是一个个为她喊破了嗓子?
红莺儿下了台也不急着卸妆,只坐在镜前细细端详。镜中的脸蛋水灵妖娆,仿佛一掐就能出水,尤其这一上妆,更衬得肤白腮红、眼线上挑,活脱脱一张桃花面。她正看得痴迷,却陡然脸色一变——镜中眼角处竟显出两道细纹,虽不甚深,却清晰可见。她顿时慌了神,急忙取粉要遮,可脸上的妆已够厚,再挂不住半点粉。扑上去的粉不过停留一瞬,便又簌簌落下。
红莺儿将粉盒“啪”地一扔,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不安与恐惧瞬间裹住了全身。她自小便在戏班学戏,从六岁起,一学便是十多年。直到这几年,总算唱出些名堂。从前压在她头上的那些角儿一个个老了、退了,她终于把自己熬成了角儿——戏班子里最当红的角儿。
刚红起来,她就求班主把班名改作“红莺”,这是她的艺名。可怜她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只有“红莺”这个戏名。可不要紧,就算是戏名,她也要让它红透半边天。她心想,拿自己的名字做招牌,也算是个倚仗,班主不敢随意撵她走。没了红莺儿的红莺班,还叫什么“红莺班”?班主总不能自砸招牌。
“红莺班”本是她一直以来的依靠,可一想起眼角那两道细纹,她便觉得连戏班也不那么牢靠了。她得另寻个倚仗。红莺儿想起从前那些角儿,也有趁红极时给自己找下家的:有的当了富商的外室,有的嫁进权贵府中做姨太太,也有找个平常人家嫁了的。她以前的师姐三月便是如此,跟了个赤脚郎中,一月挣不到两块银元。红莺儿想起上次见到三月时她那素面布衣的穷酸相,想想就发怵。她心里骂师姐没脑子,有钱有势的不找,偏去跟个穷书生受苦。她可不能像师姐那样,哪怕做妾,也要享尽荣华。
红莺儿正入神盘算着日后出路,忽觉一只手掌摸上后背,吓得她浑身一颤。
“谁?!”她猛地抬头怒目而视,却见班主站在身旁,一脸为难。红莺儿强压下火气,挤出一丝笑问道:“班主?有什么事吗?”
那矮胖男人搓着手,犹豫道:“红莺儿,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红莺儿面露疑惑。
“咱这‘红莺班’……怕是不能叫了。”
红莺儿“嚯”地站起身,原本姣好的面容都扭曲起来。她一步跨到班主面前,咬牙道:“你要反悔?!班主,您可别忘了,您可是收过我的钱的!”
“哎呦,冤枉啊我的小祖奶奶,”班主满脸胖肉都耷拉下来,尽是委屈,“这可不是我不让,是上边不让。刚才张公子从这儿过,一听咱们班名,当场就变了脸色,差点没掏枪杀人!非要咱们改了这‘莺’字。幸亏我和管事的好话说尽,这才没见红……”
红莺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张公子?”她这话问得不无道理,东北有头有脸的人里,姓张的占了一半,她哪知道是哪一个。
班主一噎,忙解释道:“不就是最大的那个——帅府的六爷嘛!”六子出生时曾有高人算命,说他不到十六岁不能起大名,否则易夭折,得起个小名叫着。帅爷心大,正好听见墙外有个妇人喊“六子”,便大手一挥:就叫六子,好养活。
是以未来名震东北的张杞优少帅,至今也没个正经名字,人人都唤他六子。可平日里敢直呼“六子”的也没几个,除了亲近之人,旁人都尊一声“六爷”或“小六爷”。敢连名带姓叫的,更是少之又少,霍瑛便是其中之一。
红莺儿立刻明白是谁了,可她还是想不通:这好端端的班名,怎么突然就不让叫了?
班主捂嘴低声道:“那你想想,咱们东北还有哪位少爷,能让小六爷这么上心?”红莺儿眉头紧锁,冥思苦想:“莺,ying……”她忽然透彻了:“霍瑛?!”
“是了,谁让咱们跟那位重了音呢?”班主话里有话,仿佛是在怪红莺儿硬要把班名改成“红莺”。
红莺儿却压根没理会班主话里的挖苦,她心头一亮——这岂不是天赐良机?她正愁没门路攀附权贵,若平日主动凑上去讨好,反倒落个爱慕虚荣的名声。可若是为了反抗不公、维护自身权益而去,那就大不相同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最吃“倔强小白花”这一套。她一个唱戏的,戏本子看得最多,里头多的是苦命戏子与军阀少爷的爱情故事,何不借来一用?
说干就干。班主原以为改班名这事非得闹一场不可,谁知红莺儿不怒反笑,竟为那点痴念兴奋起来。她对班主道:“班主,您甭管了,我亲自去找小六爷说道说道,这班名绝不能改!”说罢连妆也顾不得卸,就要往外冲。一旁的小师妹看出她的心思,低声劝道:“师姐,还是别去了吧……不过一个名字,改了也就改了。”
红莺儿一把将她推开,啐道:“呸!我看你们就巴不得改!我偏不叫你们如意!”说完一扭头,直奔五楼而去。
班主瞅着她跑远的背影,扭头骂道:“你拉她做什么?她要去就让她去!真以为自己是块香饽饽,能卖个好价钱?人家哪瞧得上她这路货色!让那些扛枪的把她一枪崩了才干净!反正人有的是,捧谁不是个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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