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樊笼之鸟
飞机轰鸣着穿透云层,下方是那片熟悉的、灰蒙蒙的土地。宋冽靠在舷窗边,窗玻璃映出他没什么血色的脸,和下方连绵起伏的、如同灰色巨兽脊背般的云海。
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他几乎没能合眼。一闭眼,就是那颗灼人的小痣,和宋聆最后望向他时,那双清澈眼睛里纯粹的茫然与困惑。还有更深的,来自久远过去的碎片:梧桐树的影子,散落的棋子,空荡荡的小板凳。
胃里像是塞了一团冰冷的、纠缠的铁线,沉甸甸地坠着。空乘送来餐食,他看也没看,只是摆了摆手。喉咙干得发紧,像被砂纸磨过。
舱内广播响起,提示即将降落。那种熟悉的、被无形之手攥紧心脏的感觉又回来了。比在首尔时更加具体,更加沉重。他系好安全带,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飞机轮胎接触跑道,发出一阵剧烈的摩擦声。机身颠簸着,最终滑入平稳。
到了。
他打开手机。信号恢复的瞬间,提示音如同催命的符咒,争先恐后地响成一片,屏幕被无数的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覆盖。大部分是媒体,夹杂着几条棋院官方的询问。他面无表情,指尖快速滑动,将它们一一清除,像是在清扫一堆令人厌烦的垃圾。
直到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再次跳出来。
「车在地库B区137。直接回家。」
命令。不容置疑。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机舱里循环过滤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然后站起身,从头顶行李架取下那个轻便的登机箱,汇入等待下机的人流。
通道漫长,行李转盘旁人声嘈杂。他压低帽檐,拉高外套的领口,将自己缩进一个无形的壳里,隔绝开所有可能投来的目光。他知道,此刻一定有无数镜头正对准出口,等待捕捉“爆冷惨败后归国的棋圣”的第一帧画面。
他没有去行李转盘,径直走向到达厅的侧门,按照指示走向地库B区。一股阴冷潮湿的、混合着汽油和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他面前,像一头蛰伏的兽。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司机的脸。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内空气清冷,带着一种昂贵的香氛味道,却让人喘不过气。
车子平稳地驶出地库,汇入机场高速川流不息的车河。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单调的都市景观。高楼,广告牌,灰白的天空。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又似乎全然不同了。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放空地看着窗外。
手机又震了一下。他几乎是抗拒地瞥过去。
是周铭轩。
「师兄,落地了?看到新闻了,别往心里去,谁都有状态不好的时候。媒体就喜欢瞎写。需要的话,我这边认识几个不错的心理医生……」
文字看似关切,底下却像藏着细小的钩子,试图从他这里钩出点什么。他甚至能想象出周铭轩发出这条消息时,脸上那种混合着幸灾乐祸和打探的神情。
胃里的那团铁线绞得更紧了。他没有回复,直接按熄了屏幕。
车子没有开往他市区的公寓,而是转向了城西。道路逐渐变得安静,两侧的行道树越发高大苍翠。最终,它驶入一道沉重的、需要遥控开启的铁艺大门,沿着一条私密的车道盘旋而上,停在一栋灰墙黛瓦的中式别墅门前。
“叔祖父在书房等您。”司机的声音毫无波澜。
宋冽下了车。别墅安静得可怕,连鸟鸣声都听不见,只有风吹过庭院里几竿瘦竹发出的沙沙轻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木料和书卷混合的味道,沉重,压抑。
他穿过空旷的、摆放着昂贵红木家具的客厅,踩着厚软的地毯,走上二楼。书房的门虚掩着。
他抬手,敲了敲。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却丝毫不显浑浊,反而带着一种金属般冷硬质感的声音。
他推门进去。
书房很大,四壁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线装书和棋谱。空气里有一股更浓的陈墨和旧纸的味道。宋守仁坐在一张宽大的黄花梨书案后,正低头看着一份报纸。他穿着藏青色中式上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手边放着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
他没有立刻抬头,仿佛手中的报纸是天下最紧要的东西。
宋冽站在书案前,沉默地等待着。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几分钟后,宋守仁才缓缓放下报纸,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精准地落在宋冽脸上,从上到下,细细地刮过,像是在审视一件出了瑕疵的藏品。
“回来了。”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宋冽喉结滑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干涩的单音:“嗯。”
“说说吧。”宋守仁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水面,“怎么回事。”
空气凝滞。书案上的沉香炉里,一缕细白的烟笔直地上升,然后在某个高度无声地碎裂。
宋冽的嘴唇动了动。预先准备好的说辞——状态不好,轻敌,计算失误——卡在喉咙里,像坚硬的石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任何粉饰都显得可笑而徒劳。
他垂下眼睫,盯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没什么可说的。是我输了。”
“输了。”宋守仁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周围的空气又冷了几分。“宋家倾注资源培养你十五年,不是让你在全世界面前,下出那种……自毁长城、让人看了笑话的棋。”
茶杯被轻轻放回托盘,发出“磕”的一声轻响。
“宋家的招牌,不能沾上这种污点。”老人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冰锥,“你很清楚,家族不需要一个会失控的‘棋圣’。”
宋冽的手指在身侧悄然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勉强压住心底翻涌的寒意。
“我明白。”
“明白就好。”宋守仁向后靠进椅背,目光依旧锁着他,“那个孩子……叫宋聆,是吧?”
听到这个名字从对方嘴里吐出,宋冽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抬起眼。
“棋下得有点野路子,运气不错。”宋守仁淡淡地评价,像是在说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但他不该是你的对手。更不该成为你的障碍。”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缓慢地砸下来。
“别忘了当年的‘规矩’是怎么定的。安分守己,对你,对他,都好。”
“离他远点。”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手机屏幕上那七个字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化作最冰冷的枷锁,重重地套回他的脖子上。
宋冽感到一阵窒息。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唇,下颌线绷得像一道即将断裂的弓弦。
“下去吧。”宋守仁重新拿起了报纸,目光已经移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凌云杯’快开了。别再让家族失望。”
逐客令。
宋冽僵硬地转过身,走向门口。他的手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时,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那道令人窒息的目光。
他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别墅里那股陈旧的气味涌入鼻腔,带着无法摆脱的、囚笼般的绝望。
离他远点。
那颗耳后的小痣,又一次灼热地浮现在眼前。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