魄色晓白

　　她和苏砚白面对面站着，他静静看着她，直到她极不自然的低下头

　　他们之间像有一场无声且疲惫的拉锯战。

　　电梯‘叮’的响了一声，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苏妍率先转身走了进去，苏砚白默默跟了上来。

　　电梯缓缓下降，狭小的空间内两个人默契的都没有出声。明明是冬天，苏妍却觉气氛变得越来越炽热，她感觉苏砚白目光很沉很沉，压的她喘不过来气，一股没来由的难过涌上心扉。

　　电梯很慢，迟迟不到一楼。

　　苏妍终于忍不住，选择先发制人。哪怕面前的苏砚白令她心虚到颤抖。哪怕刚刚会议上他一点儿也没说错，自己在躲他，在疯狂逃避。

　　因为她对不起他啊，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或许还有点委屈，她自嘲的想，难言之隐算吗，如果她说一切都是为了他，这样的烂俗剧本，你猜苏砚白他会不会信。

　　反正她不信

　　“你怎么突然想和苏立轩合作？”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你是不是疯了’或者‘你没事吧’

　　“我不想和他合作，我想和你合作。”过了良久，苏砚白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话音刚落，电梯门终于打开。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11月，马上就是24节气中的小雪。室外当然不可能像室内那样温暖，苏妍刚走出去便冻得手脚发麻，她这才发现自己忘带口罩了，忙把脸埋进了围巾里。

　　这时感觉肩上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包裹，回头只见苏砚白把大衣搭在了她的肩上：“你披着吧，我不冷。”

　　“苏砚白。”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她突然叫住他 。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呼啸而来的寒风更加冰冷无情

　　“你难道不恨我吗？”
　　“我不感恩你的养育之恩，抛弃你、玩失踪最后还和你最讨厌的堂弟合作，改名换姓红了以后从没联系过你。”
　　“你不恨我吗？”

　　苏砚白的背影僵了一瞬，显得那样单薄。苏妍看他慢慢转头看向她，眼眶有些发红

　　“恨，我恨死了。”

　　苏妍不忍心看到他这副模样，别过头去，极力压抑着自己因为太过难过而颤抖的声音

　　“那就恨吧。”

　　天上似乎有雪飘落，城市的夜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但都没有分毫温度，散不开傍晚过浓的雾。天地广阔，细小的雪落地即溶，竟一片也容纳不下。

　　‘咔嚓’一声轻响，苏妍似是察觉到了周围有狗仔出没，便不带半分留恋的大步离开了。

　　你和我之间大概也会像这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样，既碰不得也留不住。

　　——
　　她走远了，样子有些失魂落魄。她确定回头再看不见苏砚白了，便在街道一侧没人的拐角里，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这话又何尝不是在剜自己的心

　　她随便找了个长椅坐下，周围的景象不复存在，只有大衣里是他的味道，与旧时几乎无差，像是凝结了所有时光，把她的思绪带回过往。那时她第一次见他，那时她还不叫苏妍，她本名姓姜，叫姜妍妍。

　　姜妍妍记得，外公走的那天，雨下得毫无征兆。

　　明明之前还是闷得喘不过气的燥热天，灰蒙蒙的云层一压下来，豆大的雨点便砸得殡仪馆临时搭起的简陋雨棚噼啪作响，像无数冰冷的手指从地狱生出来疯狂的敲打。湿漉漉的泥土腥气和着香烛呛人的烟味，在空气中弥漫散开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宽大的袖口微微晃动，一个人在人群中孤零零地站着，像一株营养不良被遗忘在阴暗角落里的植物，在暴雨中摇曳飘零。

　　灵堂里人不多，大多是外公昔日部队的老战友，面容肃穆，腰杆挺得笔直。他们的目光偶尔落在她身上，带着沉甸甸的怜悯与些许无措，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尖锐的疼逼退眼眶里滚烫的酸涩。

　　不能哭，她对自己说，外公不喜欢看见她哭。

　　灵堂中央，那口黑漆漆的棺材安静地躺着，宛若一个吞噬了全部光线的黑洞。那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一点暖意，如今也被封存在了冰冷的木头里。

　　姜妍妍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死死盯着那口棺材，仿佛只要盯得足够用力，就能穿透那层厚重的木板，再看外公一眼。

　　第一排只有她一个人，母亲没有来，姜妍妍知道她不会来了。

　　葬礼主持沉痛的祷告一字一字砸在她的心上，如扼住她脖颈的命运般，令她感到窒息，又像是无声的判词，宣告着她注定无光的未来。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灵堂里凝滞的沉重。人群自发地分开一条窄窄的通道。姜妍妍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一个少年走了进来。很高，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衬得肩线利落，身姿挺拔，与这里简陋、哀戚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皮肤是冷调的白，薄唇紧抿，鼻梁高挺，黑发略长带着自然的微卷，在长明烛影里眼帘轻垂，却像是在强行压下去某种疲惫与疏离。

　　他径直穿过人群，走向灵堂中央那口醒目的棺木，深深地鞠了三个躬。那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却透露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感觉。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姜妍妍身上。

　　那眼神很沉但并不黯淡，像深秋平静无波的潭水，却又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仿佛要剥开她单薄的外壳，看清里面那个瑟瑟发抖的灵魂。

　　姜妍妍的心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

　　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从人群中走到了少年身边，姜妍妍一下就认出他，那是苏老爷子，外公的老战友，小时候经常来她家和外公喝茶下棋。他用布满皱纹的大手拍了拍少年的肩，声音洪亮：“砚白，过来。这是你姜爷爷的外孙女，妍妍。”

　　他转向姜妍妍，语气一下子放柔了：“孩子，别怕。以后啊，他就是你哥哥，苏砚白。”

　　苏砚白。

　　姜妍妍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冰，带着天然的距离感。

　　苏老爷子摸了摸姜妍妍的头，转向苏砚白继续道：“手续都办好了，你签个字就行。”说罢，旁边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助理模样的人立刻递过来一份文件。

　　苏砚白的目光掠过那份文件，又落回姜妍妍苍白的脸上。他的眸光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他没有立刻去接文件，只是那样看着她。片刻的沉默在嘈杂的雨声里显得格外漫长压抑。

　　前天，他从电话中得知，苏老爷子病重的消息匆忙回国，在养老院见到了爷爷，才知晓其中缘由。他生于苏家，是苏启明的次子。

　　当年，苏启明亲手创立的明启集团让苏家一跃成为紫城里的商业显贵，但随着父亲去世，苏家纷争不断，连节俭清贫，从来不过问商事的老爷子也遭到怀疑，被迫卷入其中，只得退居在养老院里。

　　趁着这次机会，借口病重，将他刚毕业亲手带大的孙子召到眼皮子底下看着。

　　那天夜里，他扶着苏老爷子听他娓娓道来：“你姜爷爷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孩子。她家里……唉。临终了，终于想到了我这个和他有过命交情的老战友，可惜我老喽，不中用了，半截身子都埋到黄土里了，在养老院将养着，护不了这丫头。你大哥二哥现在，心思都在公司那头，顾不上。你正好，先照顾着。”

　　他明白，老爷子对有些事虽然从来不过问，但心里门清。

　　一个是刚失去至亲、一无所有的孤女，一个是被家族争斗排挤到边缘、自身难保的富家少爷。

　　老战友这最后的托付，对双方而言，都像一场冰冷的交易，充满了现实的残忍无奈。她要靠他活下去，他则靠她主动退出权力中心以求自保。

　　他瞒着家族将老爷子从养老院接出去，去见了老战友最后一面。

　　姜妍妍感觉那道目光像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她低下头，盯着自己泛黄的帆布鞋尖，上面沾了点点泥泞。

　　终于，苏砚白伸出手，接过了文件和助理递上的笔。他没有再看她，径直走向旁边一张临时充当签字台的破旧桌子。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轻响。那声音落在姜妍妍耳中，却如同命运的镰刀落下。

　　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从此，她的名字，就系在了这个陌生少年的名下。

　　签完字，苏砚白将文件递还给助理，重新走到姜妍妍面前。他比她高出许多，投下的阴影近乎将她完全笼罩。

　　“姜妍妍？”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却奇异地没什么温度。

　　姜妍妍猛地抬头，撞进那双灰褐色的眼睛里。她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跟我走。”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虚伪的安慰，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平静力量。

　　他转过身，黑色西装的背影清瘦挺拔，率先向灵堂外走去，步伐沉稳，助理立刻跟上。

　　姜妍妍站在原地，茫然的看着那道背影。雨棚外的雨幕连成一片，世界一片灰蒙。灵堂里其他的人，那些她不认识的爷爷奶奶们，那些叔叔阿姨们，似乎都默认了这个安排，没有人再出声，只有低低的叹息和雨声交织。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口黑漆漆的棺材，眼泪终于无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在脸颊滑落。她狠狠地用手背擦去，深吸了一口灵堂里冰冷的空气，然后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每一步，都踩在冰凉潮湿的水泥地上，也踩在自己破碎不堪的过往里。

　　她走向那个名叫苏砚白的少年，走向一个未知的、同样冰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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