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体·共生

　　纪屿是被冻醒的。

　　并非天气的冷，而是后颈贴着一片冰凉，像有人用带着雪意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猛地睁开眼，窗帘缝隙漏进的晨光刚好落在床沿，勾勒出空荡的轮廓——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的气息。

　　昨晚打包的菌汤还放在餐桌上，碗沿凝着一圈浅白的渍，旁边那只属于“纪玙”的碗，果然如预想般，盛着半碗凉透的汤，豆腐块沉在碗底，像被遗忘的棋子。

　　他起身走过去，指尖刚要碰到那只碗，又顿住了。转而拿起自己的碗，凑到鼻尖闻了闻，菌菇的鲜香还在，只是温度早已散了。“说了让你趁热喝。”他对着空椅子低声道，语气里的嗔怪轻得像叹息，“每次都要等凉了才想起。”

　　话音落，厨房的窗户忽然被风推得晃了晃，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纪屿抬头看过去，玻璃上蒙着层薄霜，模糊了窗外的景象。他走过去，用指腹擦掉一小块霜花，看到楼下的香樟树冠上还积着雪，几只麻雀在枝桠间蹦跳，啄食着不知是谁遗落的面包屑。

　　“今天好像比昨天冷。”他对着玻璃里的倒影说。倒影里的人穿着松垮的睡衣，头发有些凌乱，眼下的青黑淡了些——大概是昨晚回来后，和“纪玙”一起窝在沙发上看了部老电影，睡得比平时早。

　　倒影里的人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纪屿笑了笑，转身去洗漱。

　　上班路上，地铁里的人比平时少些。他找了个座位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平板，翻看着今天要处理的邮件。有一封是合作方发来的，附了份修改后的合同，需要他核对条款。他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目光专注，忽然觉得指尖有些凉，便下意识地拢了拢手指。

　　“这里的付款周期好像改了。”他轻声说，指腹点在屏幕上某一行字，“之前明明说好是30天，现在变成45天了。”

　　他停顿了几秒，像是在等“纪玙”的意见。然后自己点了点头：“嗯，得跟他们再确认一下，不然会影响后续的资金周转。”

　　确认完合同，他收起平板，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邻座的女孩正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有零碎的字句飘进耳朵里——“……他今天生日，我订了蛋糕，晚上一起吃饭……”

　　纪屿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他的生日在冬天，和纪玙一样。小时候家里穷，母亲会煮两个鸡蛋，在他耳边说“屿屿和玙玙都要健健康康的”。后来母亲走了，他就成了自己的“母亲”，每年生日，都会买一个小蛋糕，插两根蜡烛，替自己和“纪玙”一起吹灭。

　　去年生日，他加班到深夜，回到家时发现桌上放着一块蛋糕，是他常去的那家店的味道。他愣了很久，才想起是下午外出开会时，自己“顺便”买的，当时还对着店员说“要两块，我弟弟也爱吃这个口味”。

　　店员当时笑着说：“您和弟弟感情真好。”

　　他也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酸。

　　到公司时，前台小姑娘递给他一个快递：“纪经理，你的包裹，昨天下午到的，你走得早，我帮你收起来了。”

　　“谢谢。”纪屿接过快递，看了眼寄件人——是一家文具店。他想起来了，上周他“和纪玙”商量着要换支钢笔，纪玙说喜欢金属笔杆的，沉甸甸的有质感，他便在网上订了两支，一模一样的款式，银灰色的笔身，刻着简单的纹路。

　　回到工位，他拆开快递盒，里面果然躺着两支钢笔。他拿起一支，旋开笔帽，在草稿纸上轻轻划了划，笔尖顺滑，墨水均匀。“你看，这个手感不错。”他把笔放在旁边的工位上，像是递给纪玙，“试试？”

　　然后他拿起另一支，放在自己桌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两支笔并排放在相邻的桌面上，笔身反射着同样的光，连倒影都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支是他的，哪支是“纪玙”的。

　　同事小张路过，看到桌上的钢笔，眼睛一亮：“纪哥，这钢笔挺好看啊！新买的？”

　　“嗯，”纪屿点头，“和纪玙一起买的，他说用惯了钢笔，敲键盘总觉得少点什么。”

　　“双胞胎就是好，连喜好都一样。”小张笑着说，“对了纪哥，上午十点有个跨部门的协调会，在三楼会议室，别忘了。”

　　“好，知道了。”

　　协调会是关于下一个项目的资源分配，涉及到好几个部门，难免有些争执。市场部的王经理坚持要增加预算，理由是“竞品最近动作很大，我们必须加大宣传力度”；而财务部的李姐则寸步不让，强调“今年整体预算紧张，每个项目都要严格控制成本”。

　　双方各执一词，会议室里的气氛渐渐有些僵。纪屿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转着那支新钢笔，没有说话。他在等，等纪玙的声音——每次遇到这种需要权衡的场面，纪玙总能帮他找到那个最微妙的平衡点。

　　果然，过了一会儿，纪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温和却清晰：“他们不是真的对立，只是立场不同。王经理怕项目效果不好，李姐怕超支担责任。你可以提议先做个小规模的试点，根据数据再调整预算，这样两边都能接受。”

　　纪屿心里一松，轻轻敲了敲桌子，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行不行。”

　　他把试点的提议说了出来，强调“用最小的成本验证方向，既避免了盲目投入，也能给市场部留出调整的空间”。

　　王经理和李姐对视了一眼，都没有立刻反驳。过了几秒，王经理先点了头：“试点可以，但周期不能太长，最多两周。”

　　李姐也松了口：“两周可以，试点预算我这边能批，但后续调整的话，需要再走流程。”

　　问题解决了，会议室里的气氛缓和下来。散会时，王经理拍了拍纪屿的肩膀：“还是你脑子清楚，刚才我们都钻牛角尖了。”

　　纪屿笑了笑：“也是大家愿意互相体谅。”

　　回到工位，他把钢笔放在桌上，笔帽旋紧，轻轻推到桌面正中间。“谢了。”他对着旁边的空位说。

　　阳光正好落在笔身上，映出一个小小的光斑，像是谁的指尖，轻轻点了一下。

　　傍晚下班时，又开始飘雪了。这次的雪很小，像细盐，落在衣服上，瞬间就化了。纪屿走到楼下，看到前台小姑娘正站在门口打电话，语气带着哭腔：“……我钥匙落家里了，室友今天加班，要到半夜才回来……”

　　他脚步顿了顿。前台小姑娘刚毕业没多久，家在外地，一个人租房子住。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需要帮忙吗？”

　　小姑娘吓了一跳，看到是他，脸有点红：“纪经理，我……我钥匙忘带了。”

　　“联系开锁公司了吗？”

　　“联系了，说最快也要一个小时才能到。”她吸了吸鼻子，“外面好冷，我想在公司等，但是保安说下班要锁门……”

　　纪屿想了想：“我家离这不远，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去我那坐会儿，等开锁的来了再过去。”

　　小姑娘愣了愣，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反正我回家也是一个人。”纪屿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小姑娘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头：“那……谢谢纪经理了。”

　　路上，小姑娘显得很拘谨，一路都在说“给您添麻烦了”。纪屿倒是很自然，偶尔问她几句工作上的事，缓解她的紧张。

　　到了小区楼下，纪屿停住脚步，忽然想起什么，低声说了句：“家里有点乱，别介意。”

　　像是在对身边的人说，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打开门，客厅里果然有些乱——沙发上搭着一件他昨晚穿的外套，茶几上放着两个杯子，其中一个还剩小半杯凉掉的茶。纪屿的心跳莫名快了些，下意识地想去收拾，又觉得太刻意，只能尴尬地笑了笑：“随便坐，我给你倒杯水。”

　　小姑娘局促地坐在沙发边缘，目光忍不住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客厅。房子不大，两室一厅，装修很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只是……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茶几上的两个杯子，款式一模一样；鞋柜上放着两双同款的拖鞋，一双灰色，一双黑色，看起来都有人穿过；甚至连沙发上的抱枕，都是成对的。

　　“纪经理，您……和弟弟一起住啊？”她忍不住问。

　　纪屿端水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把水杯递给她：“嗯，他比较懒，家里的事大多是我收拾。”

　　“你们感情真好。”小姑娘羡慕地说，“我也有个弟弟，从小就跟我打架，现在长大了，一年都见不了几次面。”

　　纪屿笑了笑，没说话。他走到阳台，拉开窗帘，外面的雪还在下。他看着窗外的雪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忽然觉得后颈又泛起一丝凉意——像是纪玙站在他身后，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纪玙在“担心”什么。担心这个突然闯入的外人，会看穿这个家的秘密；担心那些成对的物品，会暴露他和“纪玙”的真相。

　　但他并不怕。

　　就像雪落下来总会融化，真相被看见又如何？他和纪玙，从来都是一个人，从来都只需要彼此。

　　客厅里，小姑娘拿出手机看了看：“纪经理，开锁师傅说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了。”

　　“好。”纪屿转过身，“那我送你过去。”

　　他走到玄关换鞋，拿起那双灰色的拖鞋旁边的黑色拖鞋，刚要穿上，又放了回去，换了另一双备用的蓝色拖鞋。

　　有些位置，只能属于纪玙。

　　即使，那只是他心里的一个影子。

　　雪还在下，轻轻落在窗台上，像无数细密的吻。这个小小的屋子里，似乎有两个重叠的呼吸，在寂静中，温柔地起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