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相思烬

作者:仝不悟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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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烧村


      半夜的风里裹着火星子的时候,楚吟萧正坐在桌前翻一本旧书。
      先是听见山下传来哭喊声,接着就闻到了焦糊味,不是灶房烧柴的味道,是木头烧裂、茅草卷着火星子的呛人气息。
      他起身掀帘,院外的天空已被映得通红。
      山风卷着火星子往院里飘,落在柴垛上,“滋啦”一声冒起青烟。
      他抄起墙角的竹杖,又从灶房拎出半桶水往柴垛上泼,转身去解院门的锁,阿晓家就在山下,这火来得邪乎,得去看看。
      刚拉开门栓,就见阿晓娘抱着个包袱跌跌撞撞跑上来,头发上还沾着草灰:“楚先生!快跑!是黑风堂的人放的火!他们说找不着他要的人,就要烧了村子逼他出来!”
      楚吟萧心里一沉。他往山下望,青林村的茅草屋顶已连成一片火海,浓烟滚滚里,能看见几个穿黑褂的身影举着火把来回走动。
      “阿晓呢?”
      “我让他往山后跑了,带着村长家的娃一起……”阿晓娘抹着泪,“先生,你也快走吧!他们疯了!”
      楚吟萧没动。他转身回屋,把桌上的旧书和那枚玉佩揣进怀里,又拿了件厚褂子披在阿晓娘身上:“您往山神庙那边去,找个背风的石洞躲着,我去看看还有没人没出来。”
      “不行啊先生!”阿晓娘拉住他的袖子,“那些人见人就砍!”
      “放心”楚吟萧拍了拍她的手,竹杖在地上顿了顿,铁刃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我有分寸。”
      他逆着人流往山下跑,火舌已经舔到了村口的老槐树。
      有汉子正举着水桶往屋顶泼,却被黑风堂的人一棍子打翻在地。
      楚吟萧绕到屋后,竹杖横扫,将一个举着火把的喽啰打翻,夺过火把扔进旁边的水坑里。“快带村里人往山后走!”他冲那汉子喊。
      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火星子落在脸上,烫得生疼。
      楚吟萧扶着一个老婆婆往山上走,忽然后背一沉,被人用刀背砸中,踉跄着摔在地上。
      他回头,见张厉举着刀站在火光里,脸上溅着黑灰,眼神像淬了毒:“我就知道是你们在护着那小子!他人呢?”
      楚吟萧没说话,竹杖一旋,铁刃直刺张厉的小腹。
      张厉侧身躲开,刀风扫过,削断了旁边的竹枝。
      两人在火海里缠斗,烟越来越浓,楚吟萧的视线渐渐模糊,不是累的,是烟呛得眼睛生疼,泪水一个劲往外涌,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你瞎了?”张厉的笑声像破锣,“这样还想护人?”
      楚吟萧没理会,他凭着听觉挥杖,却被张厉抓住机会,一刀劈在胳膊上,血瞬间涌了出来。他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一棵烧得半焦的树上,树干“咔嚓”一声断了,带着火星子砸下来。
      楚吟萧下意识用胳膊去挡,火星子溅进眼里,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
      “先生!”是阿晓的声音。
      楚吟萧听见脚步声,接着是张厉的痛骂和打斗声,然后有人扶住了他:“先生,我们带你走!”
      他被人架着往山上走,眼睛里全是泪水和血,什么也看不见了。
      耳边只有风声、哭喊声,还有火舌吞噬房屋的“噼啪”声。
      不知走了多久,有人把他放在地上,他摸了摸身边,是冰凉的石头,该是到了山神庙。
      “水……”他哑着嗓子说。
      有人递过一个水囊,他喝了两口,呛得咳嗽起来。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眼睛里的疼一阵比一阵厉害,可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村子……”他问。
      “火还没灭……”是阿晓的声音,带着哭腔,“先生,可你的眼睛……”
      楚吟萧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眼皮肿得厉害,指尖触到温热的液体,是血。他笑了笑,声音有些哑:“没事,命还在就好。”
      他从怀里摸出那个木盒,打开,指尖触到玉佩的温润。还好,没丢。
      山风卷着烟味吹进庙门,楚吟萧靠在石壁上,听着远处渐渐微弱的火光声,忽然想起慕羽霄,那孩子,应该已经走远了吧。
      这样也好,他想,至少,不用再看见这满目疮痍了。
      天蒙蒙亮时,山风终于把烟味吹散了些。
      阿晓扶着楚吟萧往山下走,脚底下踩着的尽是焦黑的木片,偶尔还能踢到烧变形的铁勺。
      “先生,慢点”阿晓的声音发颤,“王伯……王伯他醒了。”
      楚吟萧“嗯”了一声,被扶着在一块没烧透的石阶上坐下。他闭着眼,能听见周围的啜泣声,还有人用树枝扒拉废墟的沙沙声。胳膊上的伤口被风一吹,疼得他皱了皱眉。
      “楚先生。”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面前响起,带着点喘,“能让我看看你的眼睛不?”
      楚吟萧抬手,想把眼皮撑开,却疼得倒吸一口冷气。阿晓忙说:“王伯,我先生眼睛睁不开了,昨晚被火星子溅着了。”
      王伯是村里的老医,头发胡子都焦了大半,手里还攥着个熏黑的药箱。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楚吟萧的眼皮,楚吟萧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不是火星子的事。”王伯的声音沉了沉,“你这眼仁,摸着手感不对。”他从药箱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点药膏,用指尖蘸了,小心翼翼抹在楚吟萧的眼尾,“昨晚我躲在菜窖里,看见黑风堂的人放火前,往草垛上撒了些黄粉。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那粉怕是有问题。”
      楚吟萧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昨晚浓烟里那股异样的甜腥气,当时只当是木头烧糊了,原来是那黄粉的味道。
      “那粉……”他哑着嗓子问,“能治不?”
      王伯叹了口气,收回手:“我活了六十年,没见过这东西。但摸着你这眼皮底下的硬块,怕是伤了眼仁。”
      他顿了顿,又说,“我这有些清毒的草药,先煎了给你熏熏,或许能缓点疼。至于能不能看见……得看命了。”
      阿晓在旁边听得直抹泪:“王伯,就没别的法子了?”
      “要是能找到懂这毒的人……”王伯摇了摇头,“可这深山老林的,去哪找啊。”
      楚吟萧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木盒。
      他抬起手,摸索着抓住王伯的手腕,轻声说:“劳您费心了,能活下来,就够了。”
      王伯拍了拍他的手,起身去拾掇草药。阿晓扶着楚吟萧,往废墟里看了一眼,曾经的青林村,如今只剩一片黑灰,风一吹,卷起漫天的灰烬,像在下一场黑雪。
      “先生,我去给你找点吃的”阿晓哽咽着说。
      楚吟萧点了点头,独自坐在石阶上。
      风里裹着灰,落在脸上有点涩。
      楚吟萧抬手摸了摸石阶,冰凉的石面刻着几道浅痕,是早年村里人坐在这里晒太阳时磨出来的。
      他记得阿晓总爱蹲在这石阶上,捧着个粗瓷碗扒饭,碗沿还留着半块啃剩的玉米饼。
      “先生。”有人在不远处喊,是村长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阿晓娘找到了,在山神庙后坡,就是受了点惊”
      楚吟萧应了声,想站起来,膝盖却僵得厉害。他扶着石阶慢慢撑起身,探着路往声音来处走。“村里……还有多少人?”
      “加上你和阿晓娘,一共103个”村长叹了口气,“剩下没见到的……要么没跑出来,要么往山外去了”
      脚下踢到个软物,楚吟萧顿了顿。“是……”
      “是狗蛋家的老黄”村长的声音低了些,“昨晚护着娃跑,被火燎了后腿,今早没挺过去。”
      楚吟萧沉默着,弯腰摸了摸那团软物,皮毛已经凉透了。他想起这狗,去年冬天还跟着阿晓上山追过兔子,当时阿晓笑它“跑得比兔子还慢”,老黄就摇着尾巴往阿晓裤腿上蹭。
      “先生,药煎好了。”王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草药的苦香。
      楚吟萧被扶着坐下,一个陶碗递到了手里,碗沿烫得他指尖缩了缩。
      “熏的时候闭紧眼,别让热气烫着”王伯叮嘱道。
      他把碗凑到眼边,热气带着苦味扑上来,眼睛里的疼似乎真的缓了些。
      “先生?”阿晓的声音突然冒出来,手里还攥着个烤得发黑的土豆,“我在废墟里扒着的,还能吃”
      楚吟萧接过土豆,指尖摸到焦糊的皮,笑了笑:“在想……你娘晒的笋干,还没来得及炖肉。”
      阿晓的声音哽了哽:“那等…等我们重建村子,我让我娘再晒,晒一大包!”
      楚吟萧把土豆揣进怀里。
      “嗯”
      这事原是埋在山里的苦,没想过了半月,竟顺着出山的猎户传到了城里。
      起初只是茶馆里几句零碎的议论,说青林村遭了匪祸,一把火烧得精光。
      谁料三传两传,竟飘进了巡城御史的耳朵里。御史本就查黑风堂的案子有些时日,当即递了折子进宫。
      皇帝看了折子,眉头皱了半晌。
      黑风堂在边境为祸多年,先前只当是些山野匪类,没成想竟敢公然烧村,还伤了百姓。当下便点了户部侍郎君御泽,前往青林村方向去查案。
      君御泽戴着方巾,穿件石青袍子,一路坐着马车,倒也不催。
      只是快到青林村地界时,掀了车帘往外看,路边的树还留着焦黑的印子,偶尔能看见几个逃难的村民,衣裳上沾着灰,怀里揣着破包袱,见了官车,都往路边躲。
      “停下”君御泽吩咐车夫。
      他下了车,叫住一个挑着担子的老汉,那担子一头是个豁口的陶罐,另一头捆着几件旧衣裳。
      “老丈,青林村怎么走?”
      老汉抬头看了看他,又瞥了眼后面的亲兵,嘴唇动了动:“往前再走三里,过了老槐树就是,只是……村里现在没什么人了”
      “我知道”君御泽温声说,“我是来查事的。黑风堂的人,您见过吗?”
      老汉手一抖,担子差点歪了。
      “见过……穿黑褂,挎着刀,凶得很,前阵子还在村里问人,后来就放了火……”他说着,眼圈红了,“我那口子,没跑出来……”
      君御泽叹了口气,从袖里摸出一小块碎银递过去:“先找个地方安顿吧,官府会查清楚的”
      老汉愣了愣,接过银块,抹着泪挑着担子走了。
      君御泽重新上车,心里沉了沉。
      他原以为只是寻常匪患,如今看来,这黑风堂的胆子,比他想的要大得多。
      到了青林村口,老槐树的树干被烧得焦黑,枝桠上还挂着些没烧透的茅草。君御泽下了车,踩着地上的灰烬往里走。
      废墟里偶尔能看见几个村民,有的在扒拉烧焦的木料,有的坐在石头上发呆,见了官差,也只是麻木地看一眼。
      “那位是?”
      君御泽指了指不远处的石阶,一个瞎眼的年轻男子正坐着,身边跟着个半大的女孩,手里拿着个烤土豆。
      “是楚先生”旁边一个妇人搭了话,是阿晓娘,“他是我们村教书的,在火里救了人,眼睛就是那时候瞎的”
      君御泽走过去,在楚吟萧面前站定。
      “在下君御泽,奉旨来查黑风堂的事。先生可知黑风堂的人,为何要烧村?”
      楚吟萧抬起头,空洞的眼窝对着他的方向,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他们在找一个少年,没找着,就放了火。”
      “找什么少年?”
      “不知道名字,只说是带了伤”楚吟萧指尖摩挲着怀里的木盒,“火里撒了黄粉,伤了眼。村里的老医说,那粉有毒。”
      君御泽心里一动,黑风堂找一个带伤的少年,还动用了毒粉,这少年,怕是不简单。
      他回头对手下吩咐:“先把村民们安顿好,找个干净的地方住。另外,去查黑风堂的据点”
      亲兵应了声,分头去了。
      君御泽又看向楚吟萧:“先生的眼睛,可有法子治?官府里有医师,或许能想想办法。”
      楚吟萧笑了笑,摇了摇头,“不必了”
      “能摸着路,能听见阿晓说话,就够了”
      楚吟萧抬手,碰到了阿晓递过来的水囊,“倒是村里这些人,能有个遮风的地方,比什么都强。”
      君御泽看着他空洞却平静的眼,又看了看周围一片焦黑的废墟,几个村民正合力抬着一根烧得只剩半截的房梁,想从里面扒出点能用的铁钉,手指被木刺扎破了,也只是往衣襟上一抹,继续使劲。
      风卷着灰屑掠过,落在每个人的头发和肩头,像一层洗不掉的霜。
      他沉默片刻,对身后的君御泽道:“让随行的工匠先看看,能不能搭几间草棚,再把带来的粮食分一分”
      又转向楚吟萧,“先生既知晓黑风堂找少年的事,想必还有细节能说?比如他们描述的模样,或是有没有说过要找的人有什么特征?”
      楚吟萧指尖在膝头轻轻敲了敲,像是在回忆。
      “那晚阿晓说,黑风堂的人在村里问了好几遍,‘穿蓝布衫、带玉佩的少年”他顿了顿,摸向怀里的木盒,“我这玉佩,倒是与他们描述的有些像,只是……我并非少年,也一直住在村里,他们找的该是别处来的人。”
      君御泽眸光微沉。穿蓝布衫、带玉佩——这特征不算特别,玉却也绝非随处可见。
      他想起御史递的折子提过,黑风堂近来与边境的走私商往来密切,难不成这少年和走私案有关?
      “先生见过这样的少年吗?”
      “半月前倒是有个外乡少年路过,说是进山寻药,穿的正是蓝布衫”
      “只是那晚火起前,我让阿晓带着他往山后跑了,如今不知去了何处。”
      正说着,阿晓突然拽了拽楚吟萧的袖子:“先生,王伯说药渣该倒了”她抬头看向君御泽,眼里还有些怯,却挺直了小身板,“我先生的眼睛,就是被黑风堂的毒粉伤的,你们一定要抓住那些坏人!”
      君御泽温声应道:“官府定会查明此事,还青林村一个公道”
      他起身对手下道,“你带两个人去山后看看,问问猎户有没有见过穿蓝布衫的少年。”又转向楚吟萧,“先生若想起其他细节,随时让人找我”
      楚吟萧点了点头,听着官差的脚步声渐远,手里的水囊被阿晓接了过去。
      “先生,君大人看起来是个好人。”
      “嗯”楚吟萧摸了摸阿晓的头,“好人……总能多些指望”
      三日后,君御泽的手下从山后回来了,脸色却不太好看。
      “大人,山后没找到那少年的踪迹,倒是遇见个老猎户,说半月前见过黑风堂的人往西边去了,还驮着个麻袋,像是装了人”
      君御泽正在翻看从废墟里找到的黑风堂腰牌,闻言指尖一顿。
      “西边是往哪?”
      “是往断魂崖的方向”手下低声道,“那地方地势险,常年有瘴气,寻常人根本不敢去。”
      君御泽放下腰牌,起身看向窗外。青林村的废墟在阳光下泛着灰光,几个村民正用烧焦的木料搭简易的棚子,阿晓娘蹲在地上,把捡来的碎石块垒成灶。他忽然想起楚吟萧说的话,“能活下来,就够了”。可活着的人,总得为死去的、失踪的,讨个说法。
      “备马”君御泽道,“去断魂崖。”
      周瑾愣了愣:“大人,瘴气……”
      “带足解药,再请王伯同行”君御泽整理了下袍角,“黑风堂敢往那去,定有猫腻”
      出发时,楚吟萧拄着竹杖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阿晓扶着他。“君大人”楚吟萧声音轻却稳,“断魂崖东侧有个山洞,能避瘴气,是早年采药人挖的”
      君御泽颔首:“多谢先生”
      马蹄声踏过灰烬,往西边去了。
      阿晓望着尘土飞扬的路,拽了拽楚吟萧的袖子:“先生,他们能找到那个少年吗?”
      “不”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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