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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处微光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两年春深。
尚书府后花园的西北角,有一处僻静的院落,平日里少有人至,只几株过了花期的晚樱寂寞地开着,粉白的花瓣被风吹落,零落成泥。此处靠近仆役们的居所,平日里晾晒的粗布衣裳在风中飘荡,投下晃动的阴影,与府中其他地方的雕梁画栋、奇花异草格格不入。
午后,阳光正好,却偏偏照不进这角落的阴翳。
“没眼力见的小蹄子!让你洗几件衣裳,就摔坏了李嬷嬷的玉镯子?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尖利刻薄的骂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午后的沉寂。只见一个穿着体面、面料却是次等杭绸的婆子,正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面前一个小女孩的脸上。
那婆子姓钱,是管内院浆洗的一个小管事,此刻正横眉立目,手指头几乎要戳到女孩的额头上。
她身旁还围着两个稍年轻些的丫鬟,穿着青布比甲,虽也是下人打扮,料子却比那女孩身上的要好上许多。她们脸上带着讥诮和看热闹的神情,附和着:
“钱妈妈您可仔细手疼,为这么个不值钱的货色生气不值当!”
“就是,天生克亲的命,要不是府里仁慈,早不知丢哪个乱葬岗去了!”
被她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她正是沈府的庶女,沈明瑗。
她穿着一身极不合体的旧衣裳,颜色是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底色的蔫黄,袖口和裙摆都短了一截,露出细细的手腕和脚踝。
那衣料粗糙僵硬,是市面上最便宜的混纺假缎,阳光下发暗发哑,毫无真丝该有的温润光泽,穿在身上恐怕窸窣作响,磨得皮肤生疼。裙角还沾着方才被打翻的水盆溅上的泥点子,湿漉漉地贴在她瘦小的腿上。她头发枯黄,只用两根最普通的桃木簪挽了个发髻,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显得格外狼狈。
此刻,她正低着头,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像一片在秋风中瑟缩的叶子。她面前的地上,躺着一只摔成两截的劣质玉镯,那玉色浑浊,透着假货特有的贼光。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沈明瑗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却努力争辩着,“是春杏姐姐她…她撞了我一下…”
“还敢顶嘴!”
那叫钱妈妈的婆子勃然大怒,扬手就要打下来,“自己做错了事,还敢攀咬别人?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沈明瑗吓得猛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像被折断了翅膀的蝶。预期的疼痛并未落下,反而听到一声清脆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住手。”
这声音并不十分高昂,却像一道凛冽的泉水,骤然切断了这角落里的污浊喧嚣。声音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属于主人的威仪,让那钱妈妈扬起的手硬生生僵在了半空中。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转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月亮门洞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影。
来人正是沈明澜。女子身材纤细高挑,眉如远山,眸若秋水,肤白胜雪,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裁成的春衫,衣料轻薄如雾,在阳光下泛着柔和莹润的光泽,裙摆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疏朗的兰草纹样,行动间似有流水暗涌。她乌黑的发髻梳得整整齐齐,只簪了一对小小的珍珠发扣,圆润洁白,与她沉静的眉眼相得益彰。
她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并没有立刻走过来。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真实,仿佛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人物。
沈明澜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怒色,只是微微蹙着眉,一双清澈的眸子平静地扫过现场,最后落在那吓得瑟瑟发抖的沈明瑗身上,目光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然而,在沈明瑗眼中,这一刻的沈明澜,却绝非仅仅只是“平静”。
她逆光而立,身后是繁花似锦、阳光灿烂的园子,而自己身处的这个角落,却只有阴冷、责骂和即将落下的巴掌。
明明相隔不到十几步的距离,却如同有一面无型的墙,将这方寸之地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她怔怔地抬起头,忘了害怕,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站在光里的、如同神祇般突然出现的嫡姐。那一声“住手”,对沈明瑗而言,不啻于一道劈开浓重黑暗的闪电,又像是绝望溺水时忽然抓住的一根浮木。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狂跳,几乎要蹦出来,一种混杂着震惊、希冀和巨大委屈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原来……真的会有人为她出头吗?
那钱妈妈和两个丫鬟看清来人,脸色瞬间变了。
方才的嚣张气焰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谄媚到近乎惶恐的笑容。钱妈妈慌忙放下手,脸上堆起的褶子几乎能夹死苍蝇,她快步迎上前几步。
“哎哟!大小姐!您、您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这儿腌臜,仔细脏了您的鞋袜!”
另外两个丫鬟见钱妈妈拱腰行礼也赶紧跟着行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神躲闪。
钱妈妈见沈明澜目光依旧落在沈明瑗身上,眼珠一转,立刻笑着解释道:“大小姐您不知,这瑗小姐毛手毛脚,打坏了李嬷嬷心爱的镯子,老奴正教导她呢!您是金贵人,不必为这点小事费心。”
她这话看似解释,实则又将罪名扣实在沈明瑗头上,语气里对沈明瑗的轻蔑丝毫不减,甚至更添了几分,仿佛贬低沈明瑗就能抬高自己,讨好这位嫡出的大小姐。
沈明瑗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瞬间又沉了下去。她看着钱妈妈那副谄媚的嘴脸,听着她口中更加不堪的贬低,只觉得无比刺耳和难堪。
她不是傻子,自是听得懂这话里的意思。原来自己只是她们用来讨好嫡姐的工具吗?委屈和酸楚像潮水般涌上鼻尖,眼圈立刻又红了,她死死咬住下唇,才忍住没哭出来。
沈明澜没有理会钱妈妈的谄媚,她的目光细细地打量着沈明瑗。从那身粗糙不合体、连体面丫鬟都不如的假料子衣裳,到那双沾满泥污、鞋尖都快磨破的旧绣鞋,再到她枯黄的头发和惊惶无助的眼神。
沈明澜的眉头越蹙越紧。她记得,府中小姐每月的月银和份例都有定数,虽庶出会比嫡出减等,但也绝不该是这般光景。看来,她这妹妹房里的用度,十有八九是被这些刁奴层层克扣贪墨了去。
想到此处,沈明澜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沈明澜终于动了。她迈步缓缓走向沈明瑗,天青色的裙摆拂过地面微微潮湿的青砖,悄无声息。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度。
她走到沈明瑗面前,停下。先是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那断裂的镯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这种成色的东西,也值得大呼小叫?
她抬眼讥讽的看向角落里僵笑的钱妈妈,然后她伸出手。那双手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与沈明瑗沾着污水、有些红肿的手倒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明澜没有去拉沈明瑗的手,而是轻轻握住了她细瘦的手腕。触手处一片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起来。”
沈明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她微微用力,将沈明瑗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不动声色地,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这个动作自然而充满保护意味,用自己天青色的柔软身躯,隔开了那些充满恶意的目光。
沈明瑗猝不及防地被拉起来,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抓住了嫡姐身后柔软的衣料。明瑗抬眼看到自己手上的脏污,赶忙松了手仔细检查着那精致的天青色裙摆有没有被弄脏。
大概是因为小几岁又营养不良,沈明瑗与沈明澜比起来显得又矮又小,沈明瑗站在这个自己从未有过交集的嫡姐身后,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兰芷清香传入鼻尖,与她平日里闻到的皂角、灰尘和恶言恶语完全不同。
她躲在嫡姐身后,感觉到前方传来的、似乎能抵挡一切风雨的温暖和坚定,那颗一直惶惶不安的心,奇异地稍稍安定了一些。明瑗甚至忍不住,从沈明澜的身后,悄悄地、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飞快地扫过钱妈妈和那两个丫鬟的脸。
然而,与表面上的怯懦不同,沈明瑗此刻的心里,却翻涌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她看着钱妈妈那张堆满假笑的脸,看着春杏和另一个丫鬟眼神里的慌乱和侥幸,拳头已然在身侧悄悄握紧了。
她记住了!钱妈妈眉梢那颗带毛的黑痣,春杏左边眉毛断了一截,另一个丫鬟嘴角有颗馋痦子!她都记住了!今日之辱,还有往日那些克扣的吃食、冰冷的饭菜、故意的推搡和难听的闲话……她一件件,一桩桩,都记在心里!总有一天……
沈明澜自然不知道身后庶妹此刻丰富的内心活动,她正面对着那三个噤若寒蝉的下人。
“钱妈妈。”
沈明澜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像裹着冰碴。
“府中的规矩,何时允许下人对着主子大呼小叫,甚至动手了?”
钱妈妈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连忙辩解:“大小姐明鉴!老奴、老奴万万不敢啊!实在是瑗小姐她……”
“她如何?”
沈明澜打断她,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射向钱妈妈,
“即便她真有错处,自有父亲、母亲管教,何时轮到你这个奴才来越俎代庖?还是你觉得,庶出的小姐,便不算这尚书府的主子,可以由得你们作践?”
这话说得极重,字字敲打在钱妈妈和两个丫鬟的心上。她们脸色煞白,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老奴不敢!老奴知错了!求大小姐恕罪!”
钱妈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另外两个丫鬟也赶紧跟着跪下,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
“李嬷嬷的镯子,”沈明澜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片,语气淡漠,“值多少银钱,自己去账房支了赔给她。若让我知道你们敢借此再生事端,或是暗中克扣瑗妹妹的用度来填补……”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冷意让跪着的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不敢!不敢!老奴(奴婢)再也不敢了!”三人连连保证。
沈明澜不再看她们,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她转过身,重新看向躲在自己身后的沈明瑗。
沈明瑗正仰着脸看她,那双大眼睛里水光潋滟,充满了依赖、感激,还有一丝尚未褪去的惊惧。那眼神纯粹而脆弱,足以让任何人生出怜惜之情。
沈明澜心中微微一动。她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没事了。跟我回去。”
她伸出手,这一次,是轻轻牵起了沈明瑗那只依旧有些脏兮兮的手。她的手温暖而干燥,牢牢地包裹住那片冰凉。
沈明瑗被动地被她牵着,一步一趋地跟着她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角落。走过跪在地上的钱妈妈三人时,她感觉到那三道混杂着恐惧、不甘和怨毒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她却奇异地不再害怕了。因为她的手被嫡姐牢牢握着,前方是通往阳光花园的月亮门。
然而,在走出阴影、踏入阳光的前一刻,沈明瑗再次悄悄地、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
目光精准地掠过那三个依旧跪伏在地的身影,她们的脸、她们的特征,如同用最细的绣花针,一针一线地,深深地刻进了她心底那本无声的账册里。
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手在嫡姐温暖的手心里悄悄握紧。
今日之‘恩’,她记住了。
今日之‘怨’,她也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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