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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单与星火
?赫特福德郡?
晨雾未退书房壁炉里的苹果木余火仅剩暗红,空气里飘着鞣皮、旧纸和微凉的墨香。
阿利斯泰尔爵士把一本深绿色摩洛哥皮账本推到伊莱亚斯面前,封面烫金在煤气灯下闪出细小光斑。
“从今天起,庄园的每一次吸气、每一次呼气,都由你记录。”他的指尖点在扉页手绘的分区图上——正是伊莱亚斯巡庄时亲手绘的那张,“每一粒麦子、每一先令,都必须有名字、有位置。”
伊莱亚斯翻开右页,收入栏赫然列出:
·东片黑土可耕地 250 英亩× 2 英镑 = 500 英镑
·西片甜菜地 120 英亩× 1 英镑 18 先令 = 141 英镑 12 先令
·高地牧场 80 英亩× 1 英镑 2 先令 = 88 英镑
·低地牧场 70 英亩× 1 英镑 4 先令 = 124 英镑
·林地杂项 100 英亩× 14 先令 = 70 英镑
左侧支出栏:
·地产税 92 英镑 6 先令
·种子与工具 117 英镑
·雇工工资 83 英镑
·马匹养护 45 英镑
祖父用红墨水在页脚划出一条锋利横线:
年净利目标:660 英镑
爵士忽然抽出伊莱亚斯手中的钢笔,蘸满红墨,在“低地牧场”旁重重一圈:
“格林实际交租每英亩 1 英镑 4 先令,我账面写 1 英镑 5 先令——多出的 1 便士,是留给旱灾年的缓冲。”
伊莱亚斯目光一闪,迅速扫向西片甜菜栏:
“托马斯的地少记 6 英亩——账面只写 114,我记得实地是 120。”
爵士嘴角扬起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从抽屉取出一把黄铜钥匙,打开墙角铁柜,抽出一册发黑的 1885 年旧账:
“托马斯之父病逝时欠租 42 英镑,以 6 英亩五年收成抵债。今日恰好第五年末,按《农业持有法》,土地应自动回主。”
他递过一支鸦羽笔:“由你补录——但租金只写 1 英镑 3 先令,比市价低 3 便士,换他明年自愿多修半英里栅栏。”
伊莱亚斯落笔时低声补一句:“栅栏值 20 先令,账面上我们净赚 17 先令,还落一个人情。”
新数字写完,净利总额悄然升至 683 英镑 8 先令,红墨目标线被远远甩在身后。
伊莱亚斯却未停笔,她抽出随身的林地草图,用铅笔圈出边缘:
“桤木林三年成材,您漏算林间放牧权——鹅群除草,每英亩可收 2 先令。”
钢笔再添一行:
林地放牧权 100 英亩× 2 先令 = 10 英镑
爵士轻敲桌面,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愉悦:“现在,你让土地替我工作,而不是我替土地工作。”
钥匙落入掌心时,窗外传来星火的急促嘶鸣。伊莱亚斯奔向门廊,只见栗色小母马在栏边焦躁踏蹄,嘴边沾着白沫。
马童低声报告:“北界溪边发现砷酸钠晶体,弗莱彻村上周来过‘除草队’。”
爵士站在书房门口,红墨水笔尖仍停在“10 英镑”上,声音冷得像晨霜:
“一匹马值 35 英镑;十英镑代表的却是 100 英亩未来十年的安稳。
现在,你选择——救马,还是守住边界?
晨光割开雾气,少女的影子被拉成两条:一条落在猩红数字上,一条投向痛苦挣扎的星火。
她攥紧青铜钥匙,齿痕烙进掌心,低声却清晰:
“先救马,再让边界替我咬人。”
爵士闻言,第一次露出近似欣慰的笑意:“很好,继承人要学会同时握笔和剑。”
雾色深处,星火的嘶鸣与账本的沙沙声交织,像土地在低声计数——
今日,她用数字救下一匹马,也为自己争取了下一次谈判的筹码。
隔日,晨雾尚未散尽,庄园办事处已飘出旧羊皮纸与陈年雪茄混合的气味。伊莱亚斯站在祖父身后,西装内衬的束胸衣被刻意放松半分——今日需久坐,勒太紧会影响声带共振。
托马斯先到。这个甜菜佃农脱下平日沾泥的罩衫,换了件领口磨薄的礼拜日西装。他指尖粗粝的裂痕里还嵌着黑土,像大地在他身上烙下的纹章。
“新渠又扩了半英里。”托马斯将一布袋甜菜根倒在橡木桌上,紫红色块根滚过账本页面,“按去年说的,每扩一英里减租三先令。”
祖父用放大镜检查块根横截面:“糖分沉淀不错。但你的甜菜地去年少缴了6英亩租金。”他推过1885年旧账本,纸页翻动声如枯叶碎裂。
托马斯脸色霎白。他看向窗外正在修篱笆的两个儿子,喉结滚动:“那6英亩……家父临终时……”
“《农业持有法》第22条。”伊莱亚斯突然开口,声音压得低沉却清晰,“五年抵债期已满,地权自动回归。但您多修的半英里水渠值20先令。”她将新账本转向佃农,指尖点在那行墨迹未干的“6英亩×1.05英镑=6.3英镑”上,“按新约,这6英亩头年租金只收5英镑——水渠抵掉1.3英镑。”
托马斯粗糙的手指抚过数字,像在触摸神迹。他忽然从口袋掏出一把锈钥匙:“这是水闸钥匙。去年洪水季我连夜抢修过三次,没让甜菜地淹一寸。”——这是佃农的诚意,比契约更重的抵押品。
祖父颔首。新契约用绿墨水签署,代表续租六年。
约翰进来时带着羊膻味。这个牧场佃户左腿微瘸,账本上记着他欠租两个月。
“绵羊生了腐蹄病。”约翰攥着破帽檐,“卖不上价,但……”他忽然从麻袋倒出三张鞣制好的羊皮,“这些抵欠租,成不?”
伊莱亚斯俯身检查羊皮。硝制工艺精湛,毛孔均匀无破损。她突然想起伦敦皮革行情记录——这类羊皮去年涨到每张18先令。
“账本记欠租共1英镑16先令。”她抬眼看向约翰,“三张羊皮市价2英镑7先令,您亏了11先令。”
约翰怔住时,祖父突然用烟斗敲击桌面:“为什么不用这些皮子还债商?”
佃农低头搓着瘸腿:“债商只要现钱…但埃奇沃斯家待过我们四代人。”他褪下袜子露出脚踝深疤,“去年救小羊时摔的——那羊羔现在怀崽了,能抵明年租。”
伊莱亚斯抓过红墨水笔。在约翰的欠租记录旁唰唰写下:
**预收1898年租:1母羊羔(估价值1英镑10先令)**
另起一行小字:
**奖:动物医疗补贴:5先令(治腐蹄病用)**
约翰签新约时手指发抖,墨点滴成泪痕形状。
午后阳光斜照进窗,尘埃在光柱中起舞。伊莱亚斯整理契约时忽然停顿——托马斯的新渠实际价值23先令,她故意少估3先令;约翰的羊羔至少值2英镑,她刻意压价。
“困惑了?”祖父擦拭黄铜印章,印面上灰鹰纹章锐利如刀,“托马斯多报水渠成本,约翰隐瞒羊羔真实年龄。你要记住,先人后己,我们好了他们的生活才会更加稳妥,我们让的每一先令,都要换回三先令的忠诚。”
窗外忽然传来争吵声。马童揪着个瘦男孩的耳朵嚷道:“这小贼偷燕麦喂病马!”
伊莱亚斯冲出门廊。瘦男孩是约翰的小儿子,破口袋里漏出的燕麦掺着霉粒。
“星火不肯吃草…”男孩哭着举起发霉燕麦,“我爹说用这个混新鲜燕麦能骗马吃藥…”
伊莱亚斯蹲下身。她看见男孩手背有新烫的水泡——煎药时溅的。远处畜栏里,星火正低头咀嚼混了药草的燕麦袋。
祖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现在明白为什么约翰的瘸腿值5先令补贴了?”
暮色渐沉时,伊莱亚斯在账本末页添了新栏:
**佃农诚意信号登记簿**
首行写着:
托马斯·肖:交水闸钥匙(价值风险管控)
约翰·克劳:救羊致残(隐性资产维护)
墨迹干透前,她添了句旁注:
“土地的真实租金,藏在那些未写入契约的牺牲里。”
办事处煤油灯亮起时,两个佃农家族正结伴离去。托马斯拍了拍约翰的肩,两家孩子交换着甜菜糖和羊毛袜——结盟的种子已悄悄播下。
伊莱亚斯握紧胸口的青铜钥匙。地窖里那些粮价记录突然有了新的重量:数字背后站着无数个托马斯与约翰,他们的忠诚与欺瞒共同编织着庄园的呼吸。
星火在马厩发出轻柔的嘶鸣。病马开始进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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