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王姬传》

作者:步南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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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危于内


      张姮是被梦中的蝴蝶惊醒的,虽然蝴蝶本身很美并不可怕,可梦中的却很诡异,不但铺天盖地,甚至变成一张大网将她困住,离开了应死城,却网进了一道更深邃更不见天日的地方,她在梦里看不清那何是所在,但潜意识里告诉自己,那不是地狱,却更加叫人恐惧无边。
      不过眼下,她也身在一间洞室里,不潮湿也不寒冷,除了黯淡无光跟那木屋没有区别。回想起那夜的遭遇,看样子他们是逃脱那邪教教主的威胁了。但身边没有一人,张姮又不免担忧。
      不多时,南唳端着药进来,将药碗递给她视意喝了,不发一言。
      “南别呢?”张姮忍着药味急忙问道,那一夜她让南别将他背出去,虽然不是逃,可始终违背了他主人的命令,心知这里的残酷,有一丁点错漏便会万劫不复。但南唳的回答,只是掐着她的头,将药粗鲁地灌下去,跟此前大相径庭。
      南唳应该恨张姮的,与其说南别是他的徒弟,是传承他衣钵的人,倒不如说他视南别如亲子般爱护。这不光是因为南别从小遭受的劫难与他相似,在他陪伴主公一次次从死境折回的那些年,不管他们的境遇如何,身边失去了多少忠心干将,遭遇多少背叛和刺杀,这孩子始终站在他们身后。所以这些年来,张思曷就算不说,但南唳至少生出了几分亲情。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向来唯命是从的南别会做出背逆主公的事。
      张姮见他灌了药就要离去,忽然大声阻止他道:“我要见你的主公!我要见张思曷!”
      南唳始终未发表只词片语,径直离开。如此决绝,好像天上降下了冰雨,将张姮袭得心凉透彻,也终于感觉到什么才是无助。
      当你不管喜怒哀乐,周围的人都没有了你的存在,那么即便你还活在,也饱尝了被抛弃的滋味,且你不是被人抛弃,而是被世间抛弃。
      接下来的时辰里,张姮脑海不断思索怎么才能见到张思曷。可除了裂缝中滴答下的水珠,就只有照明的灯火,宛如牢狱的洞室,别说她出不去,就是她腿痊愈了,也走不出五步就得被人生擒活捉,总不能她将自己烧死吸引人来吧。
      心乱如麻,她根本就静不下心想出对策,而那水滴声更好似千军万马的喧嚣,烦不胜烦。
      忽然张姮急中生计,既然张思曷是铁了心要对付张思戚,那么他的手下不能只有杀手,以及那些只会聚众闹事的教徒。想要攻城,总得有个编制齐全的大军方能无往不利。而他是一朝的亲王,自然明白这点,如今还隐忍不动,怕是受他那时好时坏的疯病阻挠。若他们还没整军待发,还是有机可寻的。
      接下来的时辰,张姮就在石壁上埋头作画,是废寝忘食。
      后来有人送饭来,见她的午饭还完好放在桌上,也不劝;他这样的小卒也不想多事,何况对方也不是听劝的主。只是那完好的石壁上被她连刻带画,密密麻麻的内容不像是山水花鸟,反而像是什么在打仗。
      这人虽不认得多少字,可他从过军,倒是看出些许门道。待等到了晚上再来,已确定张姮画得内容是在攻城,但没有列阵,反而人群架着一排排很古怪的攻城器械,抵挡着城墙上射下弓箭和火弹。
      送饭的人随即将此事告知南唳,他起初不以为意,可看到那攻城画后,也升起了别样的心思。
      张思曷对张思戚的恨是一定会让他率兵攻打长阳的,可面对固若金汤的城池,纵然集结了大批叛军,始终是以少战多难有胜算,何况皇宫重地,尚有禁军保护,武器反制也能叫他们转瞬即败。纵使玄天教徒能让他们进城,面对皇宫仍算是束手无策的。
      张姮彻底画完这幅图已是深夜,这期间没再来人,可她自信张思曷一定会来问她。原因就是他已经忍了太久,只要有一点希望他就绝不会放过。不过在那之前,她确实也饿的紧了,抓过凉粥就吞咽,可刚舔干净粥米,张思曷和南唳就出现在洞室内,吓得她险些摔了木碗。
      张思曷没有看她,只是盯着张姮问:“这是,你想的攻城车?”
      张姮定了心,缓缓道:“轒(fen)辒(wen)车,大木周框,下有四轮,上架如屋顶,以生牛皮蒙之,车内可容十人,在内着地推车,直抵城下攻城,以避敌矢石。(摘抄古代重要攻城器械。较早记载见《孙子·谋攻》)”
      张思曷沉吟许久,又沉吟道:“可有办法克制?”他不纠结如何制造,反问问如何化解,还是认定张姮不可信。
      张姮虽然不知自己脑海里怎么会浮现这奇怪的器械,可为了解开眼前的困境也顾不得想,直言道:“你们若用它攻,那城墙上的人烧以滚油倾倒在车上便可轻松化解。”可她又说:“想要乘胜,那就得在上面涂满漆料,这样火石砸下也蔓延不起来。车底也可用折叠云梯代替,可缓缓架起攻破敌方。而我相信到了城墙之上,以你手下人的身手,定能无往不利了。”
      张思曷忽然问道:“你恨长阳?”
      张姮道:“我虽然不是你们这样的,可心里也有仇有恨,而且这一件件一桩桩就像是石头,到最后竟堆出一座山。而且身逢绝境,我比你更懂什么是不甘,也更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张思曷只盯着墙面不答,他的出身告诉自己张姮没对他说谎,那轒辒车确实会给他带来优势,但还是想问个究竟:“你为什么恨张思戚?”
      “这里所有的人都恨他不是吗?而我在这儿,自然也恨他。”张姮并没说谎,虽然张思戚给了她地位,可这尊崇却是她自己一步步挣来的。虽然口口声声护她信她,可该怀疑该处置的时候他仍没手软。除了父母,更无视她仅剩的亲人,即便宫闱内刺杀也被他的自私轻描淡写。
      ——与他接触越久,对他的劣性就看得愈发透彻,张姮为何不能恨?
      可张思曷却轻蔑否认:“这种理由我会信?”
      张姮索性闭目养神起说道:“我祖母去世的早,你们兄弟之间的恩怨总归是与她无关的,这你得承认。而我年弱失孤险些惨死异乡,那些年他不闻不问也就罢了,可偏偏接我回宫也另有目的,只视我为棋子,这三年多不见半分照拂,反因为我的身份处处遭人欺凌算计,活得如履薄冰。这其中的真真假假,我相信你身边的人和宫里的眼线绝不会骗你,只是这份仇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报,谁让我身上留着他的血呢。但你不同,你们本身是一脉的,新仇旧怨积累那么多,早就不是君臣了。何况天道轮回,他负了你本也该承受你的报复。”
      良久,张思曷才脱口而出:“你想要什么?”
      张姮睁开眼,直直盯着张思曷说到:“两件事,除了张思戚和当年的旧人,不许你再杀无辜的人。第二,我要南别。”
      南唳面无表情,张思曷反替他问道:“你要他做什么?”
      张姮悠哉躺回石床道:“他这个人很好,任劳任怨,我要他自然是让他以后做我的腿。总不能以后都拄着难看的拐杖吧,有他代劳,何其轻松。”
      气氛又忽然僵持了,原本张姮身陷囫囵是没资格谈条件的,可张思曷就那么愿意听。末了还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评价:“你像她,可你们真的不是一类人。”
      张姮轻声回道:“我庆幸自己不像,我也没兴趣做别人。”
      张思曷没再说什么,独自转身离开。南唳则夹着将她带到一处深凹之地,这里不是人工开凿的牢狱,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深凹天井,且越靠近越寒冷,但光亮不减。而南别,就被吊在这里。
      他浑身除了面具可以说未着寸缕,双脚更被绑着,而他下面是这山中冰冻数载的寒冰,甚至任何神兵利器都砍不断砸不透。慢说是吊在上面,就是站在外面看也感觉到锥心刺骨的阴寒;这比火灼更折磨人,因为寒冻到了极致会冻坏人的神经,犹如陷在熔浆,冰火交缠。
      张姮在开凿的洞口处,看着南唳将人解下,可对人早没了意识,瘫在地方一动不动,张姮想问却又不知怎么开口,还是南唳好似警告她:“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以后就别再伤他。”
      之后南唳将她和南别又带回了另一间石室安置,原来的地方张思曷自然已下令封起。南唳给南别穿好衣服,调整好筋骨就出去调药,独留下两个残废。
      张姮看着奄奄一息的南别,心中十分不忍。
      这人与他相处不过两个月,可这么多年犯了一个错,还是受到这般折磨,张思曷究竟是爱之深恨之切,还是真疯得里外不分了?
      张姮越看越好奇他的面具,见南唳还没回来,就自作主张取了下来。
      南别生的并不丑,只是那烙痕覆盖了他整张右脸,连眼睛都受了波及,着实吓人。可这样的狰狞,偏偏让张姮又联想到了李珌。
      初五那一晚,她又伤了他的心,是不是支离破碎她不知道,他身在哪里,做什么想什么她也不知道,可越是不想,那身影就越挥之不去。心乱如麻,张姮想将面具还给南别,可一下触碰到他面容的伤痕,冰凉和暖意又形成了对比,反倒让还在深意识里的南别眷恋起这种触感......
      这些于外人自是一无所知,只是两日后,南别被南唳的药灌下去就恢复了意识,但醒来南唳却告诉他:“主公命你以后做她的腿,这也是你这么短的时间得到宽恕的条件。”
      南别没有反对,可他知道主公的脾气断不会轻易饶恕他,想问,但南唳是不会告诉他前因后果,只是看着沉睡的张姮目光复杂。
      等南别彻底好后,就真的对张姮“言听计从”让他往东就不敢往西,而张思曷忙着赶造轒辒车,对张姮的禁令也就不管不顾了,乃至于她只要不离开应死城,这里她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甚至连商榷要事的主厅都可以踏进。
      城中的叛军虽然满心疑惑,可这么多年依附于张思曷,也不敢对城里这突兀的一景有异议。到最后甚至为她支起了面摊和茶桌,贩卖各种点心玩具。对此他们是敢怒不敢言,任凭张姮祸祸,瞧着她才是真的恶人一般。
      反观那些玄天教徒却不掩敌视,见张姮出来就对她喊打喊杀,可他们这般故意,自有另一帮人阻拦,完全不顾什么同盟道义,硬生生将他们逼退。一来二去矛盾滋生,可玄天教却一如既往不改初衷。张姮看得出,虽然玄天教依附此地谋逆,可终究不是一路人。
      应死城这么多年被张思曷统领,俨然称得上是可信赖的军队。而玄天教大多是穷凶极恶的普通民众,他们手无寸铁也没有武艺,空有一腔愤恨而已,只是两方的目标一致才不得不勉强联手。若有朝一日触及到各自的底线,反目成仇是理所当然的。
      而这个底线,无外乎就是她这个矛盾体。
      玄天教徒受权贵迫害的人比比皆是,其仇怨可想而知,可张思曷对她的态度并不责难,加上早有传闻,这些单纯被愚弄的教徒,自然愈发不满。可那玄无夜口口声声与她海誓山盟,虽然他也和朝廷划清界限,可全然不在乎教众的反对,这就很奇怪了。
      如今两拨人怎么看都心不齐,各怀鬼胎。
      张姮吃着碗里的鱼肉面问南别:“这些教徒骂骂咧咧的,话里对你们城主也指指点点,可既然选择了联手,却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真不知道这教主是怎么管理这些乌合之众的,若这矛盾不解决,你们也没办法安心举事了。”
      南别虽然也话语严谨,可提到玄无夜,顿时升起一团无名火,冷着语气忍不住说道:“天晓得这教主他是怎么当上的,早些时候朝廷对玄天教的打压忽然重了,一时损了不少教徒,分坛尽毁,他们撤离时候,误打误撞到了应死城。城主为了计划万全,也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里所在,也就干脆与之联手,借用他们制造声势。”
      张姮喝着汤又道:“朝廷对于玄天教的取缔由来已久,可都是一些被愚弄的普通民众,逃也是该往城池逃,最起码能混口饭吃,怎么会跑到深山里来?而且你们可都不是一般人,就不怕你们是什么驻军,直接将他们扣押吗?”
      南别觉得有些道理,对于这些玄天教忽然进驻应死城,他本没放在心上,毕竟他们遇事除了念动教言和自以为是外,毫无任何帮衬,如今想想他们出现确实有些古怪。但张思曷没说,南唳也未下指令,他便当做寻常事。
      张姮也不知是成心还是无意,接着又说:“这帮人,我看帮忙起事是假,来故意捣乱才是真的。”
      南别狐疑问道:“怎么说?”
      张姮道:“这还用我说,你看他们一个个冲着你们的人不是传教就是比比划划,说什么喝下符水刀枪不入,简直是邪教言论,要照他们这么说,那你们都不用操练,也不用赶制武器了,徒手就能翻天覆地。纵然与你们对立,我都觉得这些性命如此被对待,实在是冤枉。”
      南别没说话,他向来没将这些胡言乱语的教徒放在眼里,可也开始担忧城内人被蛊惑。然后就听张姮又说:“不过,有件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个玄天教,真的在培育一种让人皮肤如盾,却丧失神智的东西。我在宫里时,便遇到这些祸乱宫禁的妖人。”
      张姮对此描述是绘声绘色,因为她就身处宫内,虽然有妖人混入宫禁作乱听着有些天方夜谭,可南别还是命人去打探这邪教的内事,以防万一。
      应死城人有些与教徒交往颇深的,表示确实收到过他们的符咒,说是吞了它能使肌肤如铁,刀枪不入。有些人不信,有些则将信将疑取了些吞服,只是还需得接受他们七七四十九日的“降神附体仪式”方可获得神力抵御千军万马。
      这期间很多人不耐这古怪仪式都半途而废,只有少部分人继续坚持,这才没让张思曷发现玄天教暗中的不轨。
      等南别拿着手下人从教徒那骗来的符咒,打开发现除了朱红色的咒文还有草绿色的粉末,交给南唳检验才知此物是种□□,可夹杂着很多毒虫,药效也表现不一。
      原本南唳只当是这些教徒哄骗自己用的,可听南别说张姮描述的宫里事,心中升起疑惑,让南别照旧盯着人,他则亲自去查。
      事情传来,张姮半躺在石床上边看书边道:“这药如果是祸害他们自己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将魔爪伸向同盟,平白让你家主公折损兵力,真不知安得什么心。”
      南别也想不透,可这时有人来请张姮前往主事厅吃饭,也就是她初入此城时去的地方。说实在的,张姮还真怕中途张思曷疯癫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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