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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此生休
听出了是莞淑妃的声音,我迈步进了殿门。不料迎面娅妃正走出来,料想她听到了外头有骚动之声,故而出来查看一番。
两下撞个满眼,她迅速拔下头上一排榴簪,向我掷来。我拔剑挥舞,叮叮数声,断簪四下飞迸。我的身子并未因此滞留分毫,闪电般欺身而近,继而探出一剑,点刺入喉。她几乎不信这是真的,惊恐瞪大一双蓝瞳美目,嘴巴徒劳的张着,我拔出剑来,任她无声坠地。
在她穿着茜红裙的尸身上荡了荡鲜血,接着挑帘栊迈步进了寝殿。
内殿空荡荡的,迎面扑来浓重的药气,夹杂着脂粉,熏香的气味,让人嗅到一种濒临死亡的腐恶气息。莞淑妃站在殿中,面上稳操胜券的得意慢慢转成了惊愕。她想叫喊,却自己禁住了。
我缓缓步入殿中,平和告诉她道:“娅妃已死。你可以试试,是你喊人快些,还是我的剑快一些。”
她渐渐镇定下来,冷笑道:“我还真是纳闷,这个时候,你进宫来做什么——送死吗?”想了想,似乎开悟,“莫不是你来报杀夫之仇?那你来的正好,他还没死,留着最后一口气呢。”
我不屑:“若报杀夫之仇,最先死得是你。”
“那你来做什么?难不成是为了护驾?”她笑的讽刺。
我无语答她,转目看向寝帐内的玄凌,帘幕低挽,帐下昏暗。只见一幅干瘪的皇绫被子。如果不是胳膊搭在外头,还以为被子下没人。可想玄凌的身体之衰,如今大概只剩一副皮囊。
“玉,隐,玉隐……”他的呼声低微而讶异。
我不禁迈步走了过去,借着一旁烛台上的灯光,依稀可见他的面容,面色枯黑,深陷的两腮显得颧骨高突,深陷的眼窝显得眉匡很高,浊目微光,泪流不止。仿佛一只蜡烛,即将燃尽的一刻,烛泪淙淙,但终究是已经燃到头了。
心里累积已久的恨念,仿佛在这一刻便消失风化了。
“玉隐……”他伸出竹枝一样枯瘦的手,空中抖个不停。我不得不伸手接住了他的手,眼中泪水便滑落了。
“若是,若是你来杀朕,朕当死而无憾……”仿佛用尽了所有的气力,他在干瘪的唇边勾起一个笑容。
“臣妹怎么会杀皇兄呢?臣妹,是来保护皇兄的。”我坠泪纷纷。
“你,你不恨朕吗?是朕,朕……。”他巴巴的望着我。
我咬了下唇,此刻心里的感情,空前复杂。眼角余光瞥见莞淑妃一步步悄悄退至墙壁,向门口的方向绕去。我只作无视,待她接近门口迈跑时,才伸脚拨动足下的脚踏,趟飞出去。看也不用看,只听砰砰两声,她砸中了殿门,闷哼一声,身体瘫软了下去。
玄凌闭上眼睛流泪:“好好的江山,让朕给败了。朕真蠢,以为给了她所有的荣华富贵,她就会不会背叛朕。没想到,她勾结娅妃,叛国通敌。还怂恿朕杀了玄清。大周的最后一点希望,也让朕亲手断绝了……”
“不,清哥还没有死,清哥就在赶回来的路上,还叫臣妹进宫,保护皇兄。”我泣泪道。
他的眼中分明闪过一线光芒,道:“真的?他不是服下毒酒了吗?”
“那毒酒是假的,人喝了只会暂时不省人事。……”
“这么说,大周的江山,还有救,还有救……”
“嗯。”我握着他枯瘦的手,用力的点头。
“也罢,这江山是该还给六弟的时候了……”他迷惘的苦笑。
“皇兄,你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哭道。
“朕要查予澝之事,不料她先察觉了,杀了给朕治病的太医,将朕困在仪元殿,外界不通消息。她二人好奸毒的心,每日迫朕服毒,朕服了那毒,就只能昼夜淫泄,直到今日!……”
怪不得这殿里的气味如此龌龊难闻,他的身上更是如此。
他尴尬而苦涩:“朕是不是恶心之至?”见我无语,接着道,“她刚刚告诉朕,朕是天下最恶心的男人,她回宫后在朕身边的每一天,都无比恶心。”
我摇头:“她没有资格这样说,自从凌云峰回宫那一刻起,她才是这天下最恶心的女人。”说着,我站起身来。
玄凌吃惊道:“玉隐,你要走吗?”
我回头笑笑:“臣妹不走,臣妹去给兄长,换一套衣被来。”
与寝殿连通的还有一个大壁间。左侧挂了百十套四季衣裳,右侧罗列的春秋被褥。我择了一套月白色寝衣,和一套团龙白绫子被。抱着走来。
微感尴尬踌躇,但想我与他是兄妹,实在不必避讳世俗之嫌,何况从前亦侍奉过他?伸手撤去了原有的黄绫被,犹见内侧濡湿的点点斑斑,眼见身后莞淑妃还昏死着,嫌弃将被子扔在她身上。轻轻扶起玄凌的身体,为他换了寝衣。可惜没有热水,可以为他擦一擦身。只能草草用旧裳擦擦身上秽物。换下来的旧衣服也扔在甄嬛的一旁,实在恶心,将人带赃物一起踢出了寝殿。
转身回来,又见桌上还晾着一碗药——“那一碗也是毒药吗?”
玄凌点了点头,我端起那药碗,嫌恶的用力一扬,连药带碗破窗丢了出去,外面啪的一声,碗碎药撒。这才坐下安慰玄凌:“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强迫皇兄吃那阴毒的东西了。”
因为方才的折腾,他此刻累的气喘吁吁,但面色却无比的满足欣慰:“玉隐,多亏了你,朕可以干净的离开。”
“臣妹再去太医院给皇兄找个太医,皇兄是不是可以好起来?”我疑惑道。
“不要去!”他慌极越发用力拉着我的手,“她们要等朕子时死了,就报信出去。甄珩就会杀进共来。朕不想死时,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他哭了,像个可怜无助的孩子。
我亦洒泪难止。瞥一眼旁边的沙漏,子时就要过去了。
即便玄凌的死讯没传出去,甄珩就不会动手吗?我想他或许会穷凶极恶,不留后路吧。心中越发心疼玄凌,乃至不忍离去。
眼见子时三刻过去,丑时来临,静夜里到底传来了喊杀声,我依旧在陪着玄凌说话。我们都想起了从前那段时光,彼此接触的点点滴滴。回首前尘,真个如梦。他还记得我当年绿衣青鬟的样子:
“你知道朕喜欢你是什么时候吗?”
“臣妹不知道。”我摇头。
“那时候的你,刚刚进宫,一袭青衫,身姿婀娜,又生机勃勃。有人的地方,你也会低头谦逊的含胸低首而行。但没人的地方,你便昂起头来,大步流星。脸上倔强的笑容总给人无限的希望。”
我茫然,浑不记得当年自己青涩莽撞的模样,如何不经意间落入他的眼中。犹记得当年的玄凌,平冠常服,意气风发而又温柔多情,美中不足,带了一点凌厉阴鸷。或许那才是合格的君王的本貌?
“你总是那样倔强,及至今日,也未曾改了分毫。”他苦笑,我亦苦笑,“皇兄还要取笑臣妹吗?臣妹的棱角早被皇兄磨砺尽了。”
他不以为然,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微微调侃道:“你今晚穿的夜行衣,还和当年一样,白如皑雪。就算你自恃武功高强,也不用这么气旁人吧。”
“皇兄又误会臣妹,”我亦微笑,“臣妹为自己带个孝罢了。皇兄难道忘了当年的小婢,如何备受挫折,为皇兄驱使左右了吗?”
“朕自然不会忘,除了你,谁敢给朕穿靴穿岔了脚儿。你心里目中都无朕,实在猖狂之至。”
被他说的没了词儿,想了想才道:“臣妹目中无兄,又怎会拜皇上为兄?”
他还是不以为然:“御妹的位子,岂是一般人想要就要的。偏你狂妄,连价都不问,张嘴就要,朕亦不忍不给。”
我到底词穷。他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来,继而凄凉:“或许,朕当年就是不该放你出宫,朕就不至落在今天这个地步了。”
“皇兄不是这样的人。”我摇头道。
“朕没有想到,朕最善待的人,最终却害了朕;朕最是错待的人,却来陪朕走这最后一程。”他面上浮现着欣慰,歉疚,凄凉,绝望之色。连泪水也浑浊不多了。
“六合不亲,有孝慈;国家混乱,才显忠臣。皇兄不会死的。”我唯有尽力的安慰他。
“若有来生,你一定不愿再遇到朕了吧?”
“若有来生,臣妹还要认皇上为兄。”泪水点点滴滴落在他枯瘦的手上,流淌在指缝间,他知道我说的是真的,笑容愈加欣慰,伴着歉疚之色。
远处的喊杀声,越发激烈了。
“玉隐,你走吧。以你的武功,趁乱混出去,不成问题。为兄此生已然到了头,犯不着再赔上你一条性命。”他终于松开了攥着我的手,我却不忍松开,
“皇兄别这样说——只要皇兄还有一口气在,臣妹便不能离弃皇兄半步。”
他脸上有忧急的神色:“就算,你要捐身报国,可是,鸿儿呢?他还那么小。”
“鸿儿在子时已经出宫了,同时出去的,还有青蚨,予澝,予沛。”
“原来如此……”他面上的歉疚之色减轻了些许,又道,“你知道玉玺在哪里吗?”
“臣妹不知。”我摇头。
“西墙上的《》彭祖步辇图》下有一个暗匣。你掀开画也不会看见暗匣。墙两角各有一个瓶子,你搬开左侧的一个,拿脚用力踏三下地砖,暗匣便自动打开。你现在就带着玉玺走,等玄清来了,你替朕将玉玺交给他吧。”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在托付他的身后事了。我越发的眼泪长淌,不能遏制。“不,皇兄不会死的,不会!”我几乎放声痛哭。
外头的喊杀声愈近,纷乱的脚步声,兵刃碰撞声,比夏日的暴雨惊雷还要骇人,玄凌的面色渐渐转如白纸一般的颜色,犹勉力的笑着:
“玉隐,别哭,让朕为自己的妹妹,拭一次眼泪吧,也是最后,一次……”他用力的抬着颤抖的手,我轻轻伏低了头,让他干枯却温柔的手指触上我的面颊。
三两只箭羽破窗而入,一只贴着我脑后的头发飞过去。我扶着玄凌的手,安放在洁白的被子上,向他微笑道:“皇兄,你且歇息片刻,待臣妹施展武功,赶走叛贼,就回来陪伴皇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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