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性男儿

　　你道这个人是谁？正就是昨晚上看了病的小财主，本打算：把牛赶到滩上，扳自己家的茬地去。所以就起了一个大早，头喝药也熬好喝上了。谁想，才出了门时节不大，就又把麻烦事遇上了。当时过来，吴先生家的篱笆子门依然半掩半开着，看见房子里还亮着灯，听见庄子里的鸡儿也叫开了，因不假思索就进来了，站到房檐子底下，隔着窗子低声喊：“吴先生、吴先生，开一下门来！”吴先生早就起来了，抓了几把麦草丢到灶火里，听见来了人，头也顾不上回，大声答应：“你把门搡开进来！哪里不舒服了？我把手洗掉就给你看！”

　　小财主听见药铺里有人，“哐啷”一声就把门推开了，麻利进来，喘着气说话：“我给你说一声：再过一阵阵，当兵的领着人就来了，说是要找一个会看病的先生。”说完，长长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又要走，“你心里最好是有个准备。”听见这个话，吴先生把手里的草点着撂到灶火里头了，忙忙把他喊住，“你说的是昨晚上的那个人吗？”说：“不是一个人。又是单另的一个。而且还脾气躁的很，一张嘴就要骂人。”吴先生听了若有所思，本打算往药罐子里下的中药也拿过去了，跟后子把他送出来，非常感激，“你给我安顿的，我也知道了。这个年月，受苦人能活着就是奇迹。怎么了怎么吧，我就是一个给人看病的，又没有干下伤天害理的事，来就来，不怕他。”

　　一时出了院子的门。小财主还不放心，再三安顿：“等一阵阵来了人，千万不要提我给你说了的话。他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没有进来过。”吴先生急忙点头，苦笑着说：“这个我知道：人世上有个献猪献羊的，没有个献人的。你把心放宽去就对了。”小财主听了转身就走。吴先生折转过进来，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小乙。其实一开始人喊门的时候，就把他两个惊动醒来了。小乙藏在门背后，凝神聚气，悄悄下观察。结果时节大得很了，也没有听出来个所以然。正疑惑呢，吴先生又来了。话说罢，出门的时候，吴先生又安顿他：“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莽撞行事。”说完出来了。看天上，太阳影子也冒出来了。

　　谁料，还没有走到药铺门口，实话来了一伙当兵的人，一顿脚把篱笆子门踏翻，简直就闯进来了。当时把院子里外都守住了。吴先生惊魂未定，不知何故。就见一个肥头大耳、个头不高、通身儿一般粗，像极了木头桶一样的人，两腿叉开，手提马鞭，指着吴先生大喝一声：“你就是户主？”说是。问：“你知罪吗？”边说，就又把小财主往前一推，“这个人举报你私通贼匪，救治强盗。莫非你想反天吗？”吴先生听了微微一笑，前进一步，拱手说道：“在下虽是荒野愚夫，但是国家的法纪还是知道的，几十年来除了治病救人，并不敢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还请军爷明察！”木头桶立着没有动，只是把手里的马鞭折起来了，“哦？这么说你就是名噪一时的吴先生！好啊，正好鄙人偶感不适，能不能请你给我号一下脉，看看是何病症？”说话间打了一个哈欠，两眼角分明嵌下两点黄白色的眼屎。

　　吴先生躬身答道：“名噪一时不敢讲。但是因病施药、以药合症、君臣佐使、而后用之，还是略略知道些。”就见木头桶又打了一个哈欠，嘴闭住便笑下了，大摇大摆往药铺里进，“好啊，好啊！麻烦先生给我也摸一下。”于是，同着进来坐定。木头桶伸出右手，放到脉枕上。吴先生平心静气，拿左手的三个指头切按他的腕部。调息数次后，示意他换另一只手。木头桶鼓住嘴，盯住先生的眼睛，不敢多说一句话。吴先生气定神闲，泰然处之。这一次拿右手切脉。就又调息了片刻。随后叫他张开嘴，看了他的舌苔。又仔细观察了他的脸色。分明听见这个人的呼吸低沉迫促。

　　再就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是把方单拿过来，思忖片时，蘸墨、刮墨，提笔就写：熟地□两、山萸□两、山药□两、茯苓□两、丹皮□两、泽泻□两、肉桂□两、附子□两。写毕，起身铺开了两张毛头纸，开始抓药。木头桶看看方单，再偷眼儿看看老先生的脸色，感觉方单上龙飞一样的字迹，就跟老先生的表情一样深不可测，因怯怯地问了一句：“也不知是啥症候？要紧不要紧？究竟有没有啥妨碍？”老先生听了，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趁住抓药的空子，仅仅就觑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面向药柜子找药去了。就见他右手里捏的戥子，左手抽开抽屉，抓出来了一撮撮药。放到戥子里称时，才漫不经心地告诉他：“我说了，你可不能见怪啊！”木头桶疾忙站起来。略一思忖，就又坐下了，厚上脸皮一笑，“吃五谷，得百病。谁一个不得病，我还没有见过？不见怪，不见怪！病得上了，有什么见不下人的？你放心说就对了！”因一字一句回答他：“纵欲过度，肾水不足。”说着，便把戥子里的药匀开倒在两张纸上。头一个抽屉关住，又拉开了一个抽屉，“年轻人么，十个有九个就犯得这个错误；天天都这样就不好了。干啥都要有个节制才能行。就好比说运动，在适当的时间以内，算是锻炼；超过合理的时间，就又叫做劳损了。你现在的情形，就与我说的大体上相同。”

　　木头桶听了一笑，也看不出来他的脸上红没有红，只是试探，“听人说昨晚上，先生救过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吴先生听了心里一动，但马上又镇定下来了，问：“啥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昨个后晌黑影子下来的时节，是来了一个当兵的人，自己走上来的，说是祁旅长手下的。当时来的人多，再也没有顾上详细问，反正也不是什么大病，无非就是伤寒太阳表症，看完把药抓给就走掉了。”说话间，药也抓全了，两个纸包子也扎好了。木头桶立起来，瞅一眼吴先生，再瞅一眼药包子，再无二话，一把抓到手里就往出走开了，“哎呀，今个出来的急，人还把钱儿忘掉没有拿。这样吧，回头我叫手下给你送过来。”吴先生一笑，“免了，免了！就算是老夫为党国尽了一点力。回去吃了，要是感觉好，还请军爷再来抓上两付，也给你免费。”木头桶听了大笑，“不愧是神医啊！说的话也人爱听！”说话间早也出了门，站到园子里，看老先生跟了出来，就又回过头来，笑脸儿陪上说：“你可要注意啊，昨晚上从山上跑下来了七八个土匪，有一个受了重伤的，假如要是找到你的这里，可不敢给他们治病啊！这我可说的是一句好话！利害关系你就知道！”

　　吴先生跟上，出了院子的门，微笑着点头，“你说的我都记住了。”木头桶骑到马子上，就又是一个哈欠，顿时眼泪鼻涕也下来了，就又打了一个喷嚏，“本来要彻底搜查你的院子里。鉴于你待人诚恳，知道轻重，再就不打扰你了。话说回来，我看你也不是那号子人。先生回吧，我们先走了。”结果一回头，就又把小财主瞅见了，因笑着朝他一招手，“你过去，过去把那一个面蛋石给我抱过来。”小财主唯唯诺诺，点头哈腰走了。也才走出去了五六十步远，木头桶掏出手枪，说边里的一班长：“你看我打他的左腿，不伤他的右腿。”话音未落，一声枪响，小财主一头就栽倒了，爬到路上直声地哭喊。木头桶哈哈一笑，“我叫你给老子耍奸巧！”说着把枪收起来，再也没有回头，打马朝沙沟口的方向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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