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彩星有些沉不住气，下意识直起身来，复又跪坐下去。莞淑妃扫了她一眼，彩月忙道：“奴婢们重孝在身，不能周全侍奉娘娘，还望娘娘恕罪。”说着，和彩星一起伏首请罪。
　　莞淑妃不再理会她们，绕过棂台，行至棺木的一侧，大抵人都忌讳见到死者的面容。她侧面沉吟了片刻，才将目光缓缓移落在棺木之中，却诧异发现里面覆满了各色缤纷的菊花。
　　“早知姐姐身子不太好，因为宫务忙，一直没有过来看。偏赶上这两日皇上也病了，我一着急，便将所有的太医招到仪元殿侍奉皇上。没想到，竟然耽误了姐姐性命。姐姐泉下有知，不会怪嬛儿吧？” 她喃喃而语，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向逝者告罪。
　　我和俪妃对视了一眼，心里也有些无由的紧张。俪妃道：“淑妃娘娘事忙，疏忽姐妹之情也情有可原。何况眉姐姐一早也没想请太医。姐姐早已生无可恋。情愿早完此劫，回归清净乐土。”
　　“是啊，”莞淑妃松了口气，“有时候本宫也羡慕这种解脱，可本宫没这样的福气，就只能继续熬着。”她说着，竟伸手探入棺中，挑了一枝白菊上来，擎到眼前欲嗅，却又屏住了呼吸，嫌弃的将花丢回了棺木，有些尴尬，“本宫素来讨厌菊花的气味。”——是啊，本就不喜菊花气味，何况还有可能沾了死者的病腐尸气？
　　“不同的人，爱不同的花罢了。”俪妃微笑得体道。
　　莞淑妃点了点头，终于转头向我：“玉隐，你怎么会在此处呢？”
　　我见她不再顾那棺椁，暗松了口气，道：“眉姐姐生前待玉隐不错。玉隐闻讯，怎能不来扶一扶姐姐的七尺棺呢？”
　　“你不说，本宫倒忘了——眉姐姐后来，待你比我亲近啊。”她漫言冷笑。“玉隐，你晓不晓得，如果没有你掺和，本宫和眉姐姐的情意，可能会延续一生？她即便无宠，但只要有本宫在，也不会叫她这般如落花早逝。”
　　我淡笑：“可惜如果当不得真。玉隐不会后悔此生付出的一切。想眉姐姐在天之灵，亦不会后悔待玉隐好。”
　　“是啊。如果当不得真，死了就是死了。”她冷冰冰道。
　　“夜深了，淑妃娘娘拜祭了眉姐姐，也该回去休息去了。”俪妃轻声道。
　　“本宫最后来尽尽姐妹之情，怎能偷懒回去休息？”她果然拒绝了，未知出于何等心思。
　　“那也好，”俪妃柔声道，“也好久没和姐姐促膝长谈了。今晚，就当着眉姐姐的面，咱们聊个痛快如何？”说着，叫彩星彩月起来，搬来椅子，三人都在棂前落座。二人又奉了茶，这才回到棂前跪守。
　　陶令馆素来行俭，馆中无半点奢华陈设，此刻唯有白幔重重叠叠，映着烛光，内外如雪洞一般。我和俪妃都着了浅色衣裳，对面莞淑妃一身黑底白花的长袍，眉画吊稍，唇染膏红。这般气氛颇有些诡异。
　　彼此倒是谈笑风生，喝了一壶茶，聊了一个多时辰。一切话题，皆围绕从前眉庄的点点滴滴。四面长窗尽敞，夜风送爽，满殿菊香。莞淑妃不喜此气味，不时掩袖蹙眉。听闻这两日玄凌病着，她克尽淑妃之德责，在御前殷勤侍奉，此刻分明强打精神。或许她心中有些猜疑，或许，她真的舍不得眉庄？不得而知。
　　天将破晓，外头小施进来禀报：“回禀各位娘娘，车马已经准备好了。现在要出发吗？”
　　俪妃不慌不忙道：“不急，你先候着。”说着，才向莞淑妃道，“天亮了，妹妹打算和玉隐扶着姐姐棺椁送到宫门口处，姐姐一同去吗？”
　　莞淑妃面露不舍之色：“眉姐姐一定要归葬南山吗？本宫倒想请示皇上收回成命，晋封姐姐为惠仪贵妃，隆重葬入王陵。如此百年之后，你我三人还能再续姐妹之情。”
　　俪妃脸色一变，笑道：“淑妃娘娘说笑了。真有姐妹情意跟葬在何处也没什么关系。眉姐姐生前不慕虚名，死后就更不在意了。咱们活着的人，总该尽力完成逝者最后心愿才是。若执意违拗，只怕是要好心办坏事了。”
　　“然而宫嫔死去，却不葬入皇陵。这是违背皇家规矩的大事。若是外人知道了，岂不笑话皇家没有规矩体统？”
　　“这，皇上都答应了。还有什么不妥呢？”
　　“皇上也有一时糊涂的时候，难免心软就答应了。等到过后未必不会后悔……”莞淑妃从来能辩，加着她位高压人，我和俪妃一时竟顿住了。
　　便在这时，忽然门帘一挑，流朱打外头进来，手里拈个黄金的项圈儿，道：“王妃娘娘，奴婢早起在陶令馆外头遛弯儿，路上捡到这个，看着眼熟，好像是十皇子的。”
　　“哦？”我诧异，并不接那项圈，“快拿给淑妃娘娘瞧瞧？”
　　“是！”流朱走到莞淑妃的面前，将项圈双手呈上，只见莞淑妃手拿着项圈，脸已变了颜色，吃惊问道：“你在哪里捡到的？”
　　“就在馆外头啊！奴婢看定是乳娘松懈了，叫小皇子玩耍，不小心掉了。”
　　莞淑妃目光疑虑的转向我，我低头若无其事的喝茶。“一个项圈儿罢了，看把长姐担心的。长姐若实在放心不下，要不回去瞧瞧？这里有玉隐和俪妃娘娘就足够了。”
　　“玉隐，”她冷笑站起来，“不过是件小事罢了，你何必动这么大的心思？”
　　“玉隐不知长姐在说些什么？”我笑道，“是啊，不过是件小事。玉隐想长姐不会如此不近人情，连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姐妹的最后心愿也不肯成全。究竟眉姐姐生死去留，也碍不着长姐什么事。”
　　“你别忘了，予鸿还在本宫的手中！”她挑眉道。
　　我站起来，深深一福，“长姐一语提醒了玉隐，请长姐回去看予澝的同时，也看看玉隐的鸿儿。”
　　“呵，那这里你和俪妃先料理着，本宫就回去瞧瞧！”她说着，大踏步走出了殿去。
　　我和俪妃起身，望着她背影，暗自松了口气。从人早就在外头预备好了，俪妃吩咐一声：“快，把棺椁搬到车上去！”
　　于是众人一起动手，挪棂台的挪棂台，搬棺椁的搬棺椁。小施和彩星彩月早收拾好了包裹，都背在了身上。小施报信时曾向玄凌请求他们三人一起随棂出宫，为主守墓。玄凌是答应了的。
　　一路疾行，直到出了紫奥城的仪门，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料想莞淑妃回棠梨扑了空，又转至贵妃，德妃处，也有一段子时间。何况她要追回我们，也需请示玄凌的旨意。料她一时作梗，此刻也不会为了件不值得的事情，再去请玄凌的旨。
　　一行赶着车马，直到黄昏时才到南山脚下。此间，温实初早已植菊满坡，一座茅屋坐落在菊丛后的枫林里。众人七手八脚将眉庄抬到林屋中时，她还在深深睡着，面容苍白憔悴，冰冷枯索，仿佛真的死去了一般。
　　是的，从前帝王深宫里的容华沈氏的确死去了，从前所有的悲欢荣辱，殚精竭虑，寂寞炎凉都归于幻灭。过不了明晚，一个全新的她将转世还阳，迎接她的是菊花绕篱，山野林泉的平安惬意新生。
　　棺木连夜下葬，我驱车回到王府时，已然天光大亮。整个人疲倦的像散了架。采芷采萱铺好了床，我倒入帐中，一觉便睡到了傍晚。
　　醒来时，早有粥饭侍奉到眼前，又问宫里可有什么消息传来，采萱采芷笑道：“只听说皇上身子好了许多，能下床走动了。身边也无需妃嫔兄弟侍疾了。”
　　“哦？”我舀了一匙山药粥，心想这还真是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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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凌此次得以好转，并非偶然。他早开始怀疑周遭的一切，只是没有证据。莞淑妃和娅妃虽然最善解语，使他宽心。但他身体每况愈下，却骗不了自己。于是对莞淑妃与娅妃也生了疑窦。妃嫔中，唯有贞妃他还能完全信任。借着临幸空翠殿之际，将自己心中所虑讲给贞妃。贞妃也一直在找机会，此时得了机会，劝玄凌将贴身的内卫都换了，也不要再近淑娅二妃和与她们亲近的宫人。她还向玄凌引荐了一名姓邵的太医。这邵太医是她父亲苦心在外寻觅的，有几分医术，却不愿进宫作太医。是徐父苦口婆心，再三求告，才肯答应了的。
　　玄凌在空翠殿流连数日，贞妃使了自己的宫牌，招邵氏进宫，为玄凌诊脉，邵氏诊出不少问题来，开了药剂。玄凌秘服几日，果然身体好转。
　　可笑玄凌方才好转了些，便雄心难耐，顾不得贞妃和邵太医的劝阻之言，去了个新人宫里，却当场马失前蹄，昏厥过去。
　　他这一倒下，本是差一点就不能活的。偏偏出了容华沈氏薨逝的事。莞淑妃离开仪元殿，前往陶令馆。娅妃守了两日，也禁受不住。于是招了德妃贵妃来侍疾。
　　若非有德妃贵妃在着，邵太医和温实初有多少手段，也难使出来。他二人齐心协力，才把玄凌的命救了回来。
　　玄凌这番醒来，心里越发信了贞妃。将随身半辈子了的李长，寻个错处，发落到慎刑司，本是严刑拷打一番，逼出点东西来。谁知没几下，那李长便熬不过死了。
　　气的玄凌吩咐将尸首抛掷荒郊，任凭狼拉狗啃，不许人收尸。可怜一代显赫的御前大太监，平日也算作威作福，享尽容华。如今便落得这般下场。
　　从前一直得侍御前的卫临此番太医当到了头，玄凌在仪元殿亲自审他，他干脆就地死了。邵太医检查，他是服毒而死。
　　邵太医留在仪元殿侍奉玄凌多日，颇得信任，被指当了太医院首席太医。
　　温实初就此上交了辞呈，自陈医术不精，蒙天恩宽大，才执掌太医院多年，现如今，既有贤能上位，他终于可以安心辞官让贤了。
　　玄凌一直对温实初不能释疑，当下也没犹豫多久，便准了。莞淑妃对此也没有多作挽留，温实初在宫中久留，绝对于予澝不利。这个道理她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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