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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心已朽
那少年目视着我的轿撵从人都消失在街角,这才向我一笑,招了招手,转身走了。
好怪个少年人,我循着他走去的方向跟了下去。一座小楼前,他在楼下回身瞧了我一眼,便大步上了楼去。
我走到近前,发现是座酒楼的后面,从前经过前头,知道这酒楼的门面装潢甚是华丽,不似这后面冷清无人。心里晓得少年是为了避人耳目。也拾裙上了高楼,一个伙计眼尖,过来道:“您到这边雅间请。”
我点了点头,看样子这伙计是那少年的人。听闻汝南王昔日大权在握时,最喜拉着属下到酒楼喝酒。这座逐鹿酒楼,便是他手下人开的。
迈步进了雅阁,只见那少年早已临窗坐了,面前玉壶银盏,酒菜满桌。我从容走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仔细端详着他。
这少年方才配的宝剑已摘下来,放在案边。看他块头,该是大快朵颐,大碗喝酒的游侠少年,而不是这般斯文——他修长二指夹起一杯酒来,举到眼前沉吟:“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
心里大是好笑,便举袖遮掩了一下。那少年一眼瞧见了,竟不依不饶,怒道:“你笑甚么?”
“呃,”我止住了笑,屈指算算,向他道,“世子今年应该有十七八岁了,但还不到二十岁吧。”
那少年脸上的横眉怒目之色瞬间释去许多,笑道:“婶母记性很好。”说着,伸手执壶,将我面前的玉樽斟满了酒,双手托起,道:“婶母请饮酒!”
我伸手接了,观他一切喜怒皆出于胸臆,虽然面目冷峻吓人,但是个天真烂漫的人。轻啜了一口杯中酒,放在案上,笑问他:“予泊也喜欢诗文吗?”
少年蹙了蹙眉,有些不好意思:“我本不喜欢,可是,六王叔喜欢的东西,我怎么能不喜欢呢?”
“你喜欢你六王叔?”我眼前一亮道。
“不是喜欢,是仰慕!”少年认真的纠正我,“宁武关一战,六王叔威震敌邦。予泊当然仰慕六王叔了!”他说着,眉宇间有纠结之色,道:“不过母妃很不喜欢六王叔。说六王叔是个书呆子,有好心却办坏事!要不是当年六王叔帮那奸妃说服父王和母妃将姐姐送进宫中,父王或许就不会败,姐姐也不至于老大嫁不出去,心灰意冷出家为道。”
有关晚衣宗姬出家为道的消息,我也听说过,和玄清暗地里抱愧不已。当年汝南王被颠覆,玄清曾教晚衣请罪自贬回宗姬,回汝南王府思过。明为思过,实则是为了和亲人在一起。太后厌弃汝南王一脉,自然答应。然而王府穷落门第,朝中无人与这孤儿寡母往来,乃至晚衣二十岁时,心灰意冷,在京中安栖观出家为道。
自汝南王被囚,虽然为堵世人口舌,玄凌封了予泊为世子,可是那只是明面上的事。至少我这十多年来,从未见着贺氏及子女在宫中出现过,他们无颜再抛头露面,当权的人不想再见到他们。那么世子封号,便成了虚弦。并没有人发他们俸禄。
玄清曾几次暗中出手接济王府,都被贺氏拒了,说王府有汝南王昔日部下暗中关照,不至缺衣少食。
“当年之事,是六王和我对不住汝南王府。”我汗颜道,“你今日出来,你母妃可知道?”
“就是母妃让我出来会会婶母的啊!”予泊笑道,“自从六王被遣去边关,予鸿弟弟也被送进宫里。母妃就知道,清河王府如今也要遭遇当年和汝南王府一样的命运了。心中的怨气消了,反生了同病相怜之情。不过母妃没有想到,当今皇上如此狠心,昔年能留我父王一命,却不肯留六王叔一命。真是自毁江山!”
我当下黯然无语,予泊急道:“婶母如今真的消沉,再无斗志了吗?”
“斗?我拿什么斗呢?”我苦笑道。
“母妃说——那奸妃竟然连六王都给害了,她哥哥又掌握了军权,接下来还不知要作什么事!若不除掉她兄妹,大周便岌岌可危。这样的关头,婶母怎能意志消沉?”予泊急急道。
没想到贺氏深居王府,却知道这么多事情。没亲眼见,却比亲眼见的还明白。可见她早不是当年那个安享富贵的单纯妇人了。
“予泊,你今日来,是奉你母妃之命来帮我的?”
“那当然,不然我出来做什么?婶母你要小瞧予泊吗?”他伸手抄起面前的酒杯,稍一用力,那杯子竟然在拳握之中,碎如齑粉,流沙一般从指缝坠落案上。他晃了晃手,若无其事道:“婶母可知这许多年,予泊过的是什么日子?予泊卧薪尝胆到今日,就是为了报仇!”
“报仇?”
“当年,我父王并无谋反之意,所以连手都没有动。可是有人吃准了他的忠心,上前一枪便将他扎于马下,父王受了重伤,还身陷囹圄!我若不找那小人报仇,岂不枉为人子?”予泊一字字咬牙说来,眼中泛着鲜红的血丝。
可是,予泊,你知道我也姓甄的。你母妃半点也不顾及吗?”
“这个时候婶母何必再说这些无用之言?从前的事不说,但说六王叔,不就是姓甄的女人毒死的吗?婶母识文断字,通晓理义,这家国大事,孰轻孰重,难道还需要予泊多说吗?”
我闭上了眼睛,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有什么好疑的?如今之势,已是箭在弦上。“予泊,你母妃预料的没有错。奸妃戕害国之栋梁,意在篡国。过不了多久,便有一场大乱。到那时,便是你我捐身救国之日!”
……
回到府中,接连歇养了两日,方恢复了些精气神。流朱亲自到榻前服侍粥饭,几日不见,看她整个人憔悴的几乎脱了相。此次玄清奉召入京,阿晋应是随行的,然而,许是慌促的缘故,我并不曾在桐花台下看到他。玄清被赐了死,阿晋是最近的人,能保命吗?
我倒在榻上不吃不喝的三日,流朱激愤入宫求见莞淑妃。莞淑妃也很给她面子,招她进去。她质问莞淑妃,为何要杀玄清,为何不肯放过清河王府?莞淑妃如今也不再与她虚与委蛇,坦言就是不能叫清河王府好过,还叫她捎回话来——之所以那也桐花台没有要我的命,是因为她莞淑妃就是要看我一步步毫无反手之力的崩溃毁灭。
至于阿晋,莞淑妃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但猜是死了吧。她便这样回复的流朱。流朱回到府中时,也几乎气的自尽,但看着年幼儿女,唯有抱头痛哭,肝肠寸断。
想流朱与我患难到如今,我还有什么瞒她的呢。告诉了她玄清还活着的事实,阿晋同样也有可能还活着。流朱听了,果然振奋了许多。
又想玄清已出京三五日,此刻也不知到达何方州界,无人处,仰首看苍天,感慨人生尴尬逆旅,不知是何滋味。
也便是第十日的时候,客栈的陆乘风捎来了飞鸽传书。我连忙展信一观,顿时一颗心安然放入肚中。此时玄清仍在路中,但他遣手下人骑快马飞赴上京,发了书信来。信中第一句话先告诉我他还活着。虽然信中万分牵挂于我,但为保大周江山,也只能赶赴边关。如今顶替他帅位的是昔日知心的旧部,虽他不在帅位,但边关一切,仍在他手掌之中。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赫赫知他死讯,又要起兵犯周,因此命三关严阵以待,昼夜不得疏忽。
说了这些,又特地告诉我,阿晋如今和他一样,平安健在。那日桐花台出事,阿晋在行云馆候命。甄珩得知玄清的随从还在,便一不做二不休,想顺便除了阿晋。亏得郑子友接管了此事,不然阿晋的小命亦是难保。
我长出了口气,念罢了信,流朱已然喜极流涕。
如今局势,有贵德二妃,予泊内外相助,我一时却不知如何摆弄这一盘棋。
这日忽听宫里传来消息,玄凌在一个新人的宫中欲行房事之际,突然高烧昏厥,卧床不醒。
我听了这消息,心里没有痛惜着急,也没有悲伤难过——如此下去,玄凌还有几天的命?——这是他的命吧。
温实初突然来到府上,告诉我他的计划——他不想再等下去了。如今皇上病着,这是最好的时机。望我能帮他一帮。
如何帮呢?我也是暗暗头疼。按理眉庄死去,拿出玄凌的手书,不应该有人阻止眉庄出宫。但若有人存心作梗,后果便不堪设想。
……
少不得入宫探望玄凌,龙体已由新人的宫里挪至仪元殿。妃嫔在外面跪了一地,一打听才知,里面只有莞淑妃和娅妃侍病,外人不得靠近。
于是也随众跪在了院中。瞥一眼一旁的俪妃,她也看了我一眼,格外的凄怨无助。我心中深解她这一眼,爱与不爱,情有或无,屋里躺着的那个男人,是她此生唯一的依靠。无论如何,她不希望他死。默默跪了一刻,我走出来,俪妃也走出来,双双到无人处,这才放心说话。
“可是为了眉姐姐的事来找我的?”她笑问。
我点了点头,“你在宫中,照应眉姐姐多年。自然比我知道状况。”
她叹道:“去了也好,也省了我一份心力。你是一早就不愿在宫里待的,眉姐姐待了多年,也要离我而去了。虽说这许多年,也是我独自支撑。可终究去个人,就像抽走我一条肋骨似的疼。”说着,拭泪不止。
……
陶令馆沈氏因病薨逝的消息传出来时,正是半夜,玄凌刚刚病中醒来,身体虚弱的不能下床。一听这样的消息,竟是悲从中来,掀了被子要去陶令馆看看。服侍的太医,内监们吓得纷纷跪地阻拦:“皇上龙体稍稍好转,切不可轻动啊。”
玄凌流涕不已:“沈卿乃朕后宫中唯一淳厚的君子,朕总以为她会一直在,没想到从此之后彻底失去她了!”没人想到一个位份低微,无宠多年的容华——她的死,会惹帝王如此悲伤。
莞淑妃冷眼看不过,道:“皇上别急,保重龙体要紧,臣妾这就去帮皇上送送容华。”说着,随陶令馆来报信的太监小施出了殿,一同往陶令馆来。
她走进闭月阁时,我和俪妃已然将眉庄停放在地上的棺椁之内,在眉庄的周身覆满了各色菊花。彩星彩月已换了白衣,一左一右跪在地上埋头啜泣不已。
“没想到俪妃,玉隐都在呢。倒是本宫来迟了。”她漫步而入。
俪妃以帕拭泪,草施一礼,泣道:“淑妃娘娘来了,嫔妾礼过。”我在她身旁也随了一礼。
“罢了。”莞淑妃摆了下手,茫然看着殿中停放的棺木,一步步走过去,“姐姐,我来看你了。你真的去了吗?我竟有些不相信。恍惚昨日梦里,还和你在荷月湖边一起放灯许愿。我们不是约好了,永远在一起吗?你怎能先弃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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