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不完美小孩

　　李琳记住秦思娴，远比秦思娴记得她要早。
　　镇上的小孩大多会去公立幼儿园读书，除了李琳。
　　“都是些小孩子，有什么可以学的？不都是玩嘛！”妈妈是这样拒绝邻居让李琳上学的提议的。那时候李琳正艰难的拎着个装满菜的竹篮子，踮着脚看向幼儿园里面。大象形状的滑滑梯，爱心样子的小秋千，一切都很新鲜。可惜自己进不去。
　　“懒丫头，让你拎个东西都要发呆，没出息！”妈妈重重拍了下李琳的背。李琳一个踉跄，篮子里的西红柿咕噜噜滚了出来。妈妈心疼的捡起，使劲拍了拍上面的灰，塞给李琳：“馋鬼，快吃，别浪费了！”
　　西红柿已经碰破了皮，上头沾了块不知道谁吐在地上的口香糖。李琳本能的抗拒。妈妈厉声道：“也不知道谁惯出来的娇小姐脾气，你以为你是你弟弟吗？有的吃很好了！拿着！”
　　“阿姨，老师说了，掉在地上的东西不能吃。”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李琳抬头，对面是个小女孩。女孩跟她差不多大年纪，穿着白色的公主裙，扎了双马尾。马尾上，草莓挂件一荡一荡的。女孩长得很清秀，手上还举着个粉白色的魔法棒，一看就是哪家娇养的小公主。李琳扯了扯自己沾了油污的衣摆，不由得自惭形秽。
　　“没事，我们家不讲究那么多。”妈妈原想呵斥女孩多管闲事，但在看到女孩的打扮后，气焰不由得矮了几分。
　　女孩想了想，将魔法棒递了出来：“那阿姨，我能不能用这个跟你换掉地上的番茄？”
　　妈妈不认识这东西，但她在商店里见过，怎么着都比西红柿值钱。她点头答应了，从李琳手上夺过西红柿递了过去。
　　“秦思娴，老师喊你！”另外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跑过来叫道。
　　“哎，来啦！”女孩应道，顺手把烂番茄丢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李琳直愣愣的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难受得厉害。
　　“走了走了，也不知道你弟弟喜不喜欢这玩意。”妈妈把魔法棒往篮子里一插，拽起李琳就走。栅栏分开了两个世界，像极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弟弟对小女孩们喜欢的玩意儿兴致缺缺，魔法棒很快被他掰成了好几段，成了垃圾桶里的废品。仙女没有出现，李琳也没能在魔法棒下变成辛德瑞拉。

　　李琳在跌跌撞撞中长大，靠着妈妈指缝间漏出的少得可怜的爱。书包弟弟用新的，她用旧的；鸡汤弟弟吃肉她喝汤。多亏了国家有九年义务教育的政策，妈妈勉强同意她上学。
　　李琳没再奢求妈妈的关注，但矛盾还是爆发了。
　　那是在李琳初三的时候，因为成绩优异，老师建议她去某个退休老教师处补习。老教师曾经出过高考卷子，婉拒了一中的返聘，自己去了女儿开的培训机构当老师。被她辅导过的学生基本都能上一中或天河，一群人为了这个补习班名额几乎挤破了头。
　　“就是要收费。”老师这样说道。
　　李琳踌躇了许久，还是跟妈妈开了口。果不其然的，被妈妈一句“你弟还要学街舞呢”给堵了回去。
　　“照我说，你费这个钱干嘛。初中毕业后直接南下进厂就成了。你看隔壁你王琳姐，才打工了几年，就给家里盖了三层的小洋楼，多气派！”妈妈在一旁絮絮叨叨。
　　所以，这就是你也给我取和王琳姐相似名字的理由吗？妈妈，你明知道的，那些钱来自于不同出入王琳姐家的男人。
　　李琳没再争辩。她从枕头里摸了半天，摸出对小小的金耳环。那是奶奶留给她的遗物。奶奶是家里唯一一个在李琳哭时会为她擦眼泪的人。“我们家琳琳，以后会有大福气的。”奶奶去世前这样说。
　　李琳没有别的选择，中考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念想是在前程无忧时才能拥有的奢侈品。

　　揣着卖金耳环得的几张皱巴巴钞票，李琳特意换了身不算太旧的校服，拿着自己的成绩单和老师的介绍信去了培训班。
　　负责报名的老师扫了一眼材料：“你家长呢？要交费的。”
　　李琳把钱递上：“我家里人有事，让我自己先来报道。”
　　老师摇手：“小姑娘，黄老师收费是按学期来的。一学期20课时，要两万左右，你给的可能不够。”
　　见李琳窘迫，她为难道：“我们机构的规矩是先收费，后入学。还有最后一个名额，你看要不跟你爸爸妈妈说一声，让他们赶快送钱过来？”
　　“等等等等，老师，她不交，我们交！”一个中年妇女背着包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嘴上还催了句：“秦思娴，你快着些！”
　　秦思娴背着个大大的书包，垂着头，刘海下，依稀可以看出幼时的清丽。她妈妈推了她一把：“还不快叫老师好。”转头赔上了笑：“这孩子性子内向，但成绩蛮好的，听说黄老师班上还有个名额？”
　　她从包里拿出好几本三好生证书，还有比李琳更亮眼的成绩单，低声下气道：“就是没有介绍信，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说着，她把一个金手镯悄悄塞到了老师手里。
　　“妈，我已经上了两个培训班了。”秦思娴用极低的声音抱怨道。
　　“那能跟黄老师教的比吗？黄老师可是名师！”秦思娴妈妈剜了她一眼，把两沓厚实的钞票放到了桌上。
　　老师掂了掂金镯子，红章敲下。名额尘埃落定。
　　李琳在一旁看着眼前有些荒谬的闹剧，低低苦笑了一声。有人求而不得，有人避之不及。书中自由黄金屋从来不是什么夸张的修辞。秦思娴，你有什么资格委屈。

　　“想要买回金耳环？”老板用手弹去烟灰，“早融了，这么旧的款式，没人要。”
　　“那，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眼？”李琳哀求道。
　　老板一指柜台上的金豆：“看吧，也不知道是哪颗。”
　　金豆挨挨挤挤的装了一罐子，看得让人眼花。李琳颓然蹲在了地上。她留不住奶奶，留不住名额，她什么都留不住。
　　秦思娴，我要记住这笔账。

　　看着小公主从云端跌落是件再畅快不过的事。当冯雨晨问起秦思娴是否说过自己的坏话，李琳一口应了下：“她说你脾气差，让我离你远着点。”
　　接下来的事一如李琳所愿，冷言冷语，带满恶意的嘲讽。李琳眼睁睁看着秦思娴变得沉默，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名叫自卑的壳子里，心里说不出的快意。这是你欠我的，秦思娴。
　　秦思娴性格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李琳早就忘了。没人会在意一个班级最底层的女孩。她只知道，高三的寒假，秦思娴又以救世主的姿态再次出现。
　　重返校园的李琳没有丝毫感激。她只觉得秦思娴怜悯的眼神很碍眼，就像她给的廉价生活费一样碍眼。她们之间根本不可能存在友谊这些东西。
　　沈思思的栽赃很拙劣，但李琳表现出了一副很相信的样子，成功看到了秦思娴伤心的模样。但意料之外，那个总是抱怨女儿不够争气的中年妇女毫不犹豫的站在了秦思娴一边。同样是溺水的人，秦思娴永远会有属于她的那根浮木。

　　“李琳，要交助学金申请表了！”班长的喊声让李琳回过了神。
　　她很好心的提醒道：“学校食堂招兼职，只要饭点去派饭就行，还包餐，你要不要去看看？”
　　“就来。”李琳应道。
　　大学是和高中截然不同的生活。充裕的课余时间让李琳摆脱了伸手问人要钱的尴尬处境。一种名为尊严的东西又回了来。从此以后，秦思娴走她的阳关道，李琳走自己的独木桥。阳关道未必宽敞，独木桥未必幽暗。
　　我不怨你了，秦思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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