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渔镇的小朋友

　　初中最后一个学期，陈耀和陈勇的轨迹如同初升的太阳与坠落的流星彻底走向两级。在陈耀一步步稳扎稳打提升成绩的时候，陈勇在市区的中专依旧劣迹斑斑掀起水花无数。徐莲花刚花完三千块为陈勇的第二个学期报名，陈勇开始逃学失踪找不到人。徐莲花见这所中专管不住儿子又私自为陈勇花了第二个三千块报名了另一所中专。陈勇不满学校被改以示抗议不再入读任何一所中专，母子两进入僵持状态。

　　徐莲花认为是儿子不习惯住宿导致，又花了三千块买了一辆电动车供陈勇上下学，电动车使用不到一周，由于停在网吧门口被偷走而告终。母子两的斗争进入白热化状态，徐莲花一个月不到一万块钱的投入通通打了水漂，她发现电动车失窃的晚上凭借强壮的体能暴躁的愠怒伸手打了陈勇一顿，第二天又含泪送陈勇去医院看病。母子两爱恨交加鸡犬不宁，一度让陈耀在他们身上看见了余老太太和徐正康的身影。

　　徐莲花越是看不到儿子出人头地的希望越是往另一边撒气，这是一种平衡有益身心。她一口口冲着陈耀吼叫“短命囡”，“倒灶囡”，长枪短炮，她一遍遍戳着指尖点着陈耀的脑门，气急败坏，哪怕陈耀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在这个家呼吸。陈耀的平静优秀忍耐克制像一根刺扎到了母子两的心窝。缝纫机的轰隆声掩盖不了母子的吵闹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徐莲花的哥哥徐大富不是因为门口倒垃圾的事情和邻居逞能吵架建了一道墙几年不说一句话，就是因为鸡毛蒜皮与人打架斗殴提棍，法院上了一次又一次。那天周日清晨，徐莲花和儿子的交战刚平息，她骑着自行车前往哥哥家处理争端。陈耀在露天阳台看书，陈勇嬉皮笑脸地将罪恶的手伸向了陈耀微挺的胸口。

　　这是一家精神病院！

　　这一家人携带的精神病基因代代相传！无休无止！

　　陈耀当场制止呵斥了陈勇，陈勇像个得逞的上蹿下跳的猴子嬉笑着跑了。陈耀站在这阳台，看着这楼梯，她以为露天的阳台和楼梯再怎么淋得到雨，太阳出现的时候也是能够照到光的。可惜没有，太阳是不公平的，她很小气，吝啬地不肯把光匀一点到陈耀身上。

　　陈耀哭着跑去了奶奶家，老房子的木门紧闭，陈耀知道她不在家，徒劳地敲了好几下瘫倒在门口。路过的老太太问：“耀耀囡找奶奶啊？”

　　陈耀强颜欢笑，站起身来，回家骑了自行车出门，她今日口袋里连五毛钱都没有，她无法支付这笔费用给书店门口看管自行车的阿姨，她承担不起丢失一辆自行车的风险。陈耀骑着自行车去了新渔中学，这是周日，教室里没有人，她坐在那，无数道思绪涌上心头。

　　陈耀，忍一忍，再忍一忍，等到市里念高中，等到省会念大学，到时候永远不要回来了。她咬着牙落着泪一页页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像大多数时候一样，写好，粉碎，扔掉。

　　“周日来学校看书？”门口一道声音传来。

　　陈耀抬起头，只见许辉满头大汗穿着运动服右手指一圈圈漫不经心地转着篮球。

　　陈耀将手指盖住写的大半截文字，应了一声：“嗯。”随后她发现课桌里什么书都没有，只能悄悄地将刚才写的文字移到手臂下面。

　　许辉依旧转着篮球，不上前，也不说话，顺着他的视线他清楚地看到陈耀的眼睛是红色的，湿润的，小兔子一样的。他想，这个才是陈耀。

　　教室陷入了沉默。

　　陈耀见许辉一身运动装扮找了个话题，问：“这学期选上校篮球队了么？”许辉的身高增长速度依旧缓慢，初一的时候不到一米六，初三快结束了，不到一米七，不过班上的位置倒是从第三排到了第四排。

　　"没选上，把机会留到高中。"

　　“嗯，高中会有机会。”陈耀停了笔，轻挪手掌，彻底将纸张盖住。

　　篮球在许辉的手上像个无限旋转的地球仪，他倚在门口，问：“这学期，住宿么？”

　　“不了，我在家学习也一样的。”

　　“陆琦今天没和你一起？”

　　“她不知道我今天来学校了。”

　　“你来学校学习怎么不带书？”

　　“我练习写作文。”

　　“什么样的作文，我能看一下么？”

　　“不了，我今天写得不好。”

　　简短几句，教室再一次陷入沉默。

　　终于，许辉开口：“陈耀，你怎么总是不快乐。”

　　“什么？”陈耀抬起头看着门口的许辉，像是确认他刚才的话。

　　许辉将篮球定住，眼睛直直地盯着陈耀，重复道：“我是说，你好像总是不快乐。”

　　陈耀故作轻松，耸动了两肩，浅笑了一下，答：“人不是都这样么？有时快乐，有时不快乐。你没有被篮球队选上，你也会不快乐。”

　　“你的不快乐，我的不快乐，陆琦的不快乐，张鹏的不快乐，好像都不一样。”

　　陈耀仍旧装作一副放松的样子，她坐在位置上回望许辉的眼睛，笑着回答：“要是大家的快乐和不快乐都一样，那我们就成了磨具，磨具是没有灵魂的。”

　　许辉听闻无奈地笑了笑，说：“行，不介意的话，下次写作文，我就把你这话套上去，说不定语文可以高5分。”

　　“没问题。”

　　“现在是上午八点半，你要一直在这写作文么？”

　　“你有什么好去处么？”陈耀答，紧接着又装着无害装着无所谓的神情说，“不过周日，我没有零花钱，哪都去不了。”

　　许辉想了想，他如果回家，东拼西凑，应该可以有个五十元，他便问：“你有什么特别想要去的地方么？”

　　陈耀知道不可能，不过装着认真地思考，笑得像那天纸条上的笑脸符号，回答：“还真有，我想去有光的地方。”

　　许辉被突如其来的直白的充满想象力的简单又复杂的少女心愿震住，反问了一句：“有光的地方？”他环顾四周，意思再清楚不过，今日太阳当空照，到处都是光。

　　陈耀看出许辉的心思，依旧轻笑，说道：“是啊，想去有光的地方，希望这个地方充满希望，很有生机，希望这个地方想要的心愿都能实现，或者努努力能实现，没有阻挠，没有谩骂，没有攻击，当然也没有母鸡，哈哈，我开玩笑的。我想，阳光照在身上的时候，人是轻松的，有奔头的，像那首诗说的，‘为有源头活水来’，对，就是这种感受，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在阳光下流淌，穿透，从头到脚，阳光真正照到头发丝和脚趾间，从正面到背面到侧面，全都有光。人是活着的，不是麻木的，人不是一根木棍，哪怕是一根木棍，在有光的地方和在没有光的地方是很不一样的。我想去这样一个有光的地方，你知道哪里有么？”问完，陈耀无限遐想的眼神似乎是触及到什么迅速暗淡下来，她立刻摇头，自言自语地否认道，“我瞎说的。太阳的生命力持久，其实哪都有光，哪怕我们的夜晚，也是另一半星球的白日。”

　　许辉捕捉到这一由亮到暗的眼神，他说了句，“等我。”说完，迅速转身。

　　陈耀一把收起纸张，追问一句，“等你什么？”

　　“带你去有光的地方。”走廊里传来这一句有力的声音还夹带着回音。

　　陈耀将纸张一条条撕碎，确认好无法拼凑，她将碎纸扔到垃圾桶里，静坐在位置上，思索许辉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没过多久，许辉换了身衣服出现在门口，吹了声口哨，陈耀抬头，许辉算得上是面无表情地说道：“陈耀，过来，带你去有光的地方。”

　　像是有一股力量推拉着陈耀，她站起身，跟在许辉的后面出了教室下了楼梯走下台阶经过温泉到了校门口，许辉推出一辆自行车，说道：“上来。”

　　陈耀坐在许辉自行车的后座来到了附近的公交车站，等车的间隙，许辉拿出车篮放着的黑色胶带和绳索将自行车的轮胎脚踏以及转轴固定住防止它转动。等了十来分钟，来了一辆郊区线路的大巴车，许辉招手停车，将固定好的自行车塞在大巴底部的行李舱，他掏出二十元给了阿姨，说了一句：“坐到底。”

　　陈耀看了一眼大巴车的车头，左边写着新渔镇，右边写着隔壁市的客运中心终点站，这是一辆老式的客运大巴输送来往两边的人。售票员阿姨依旧将半个身子伸出窗外招揽附近的乘客,扯着嗓子喊道："新渔镇站点到客运中心站，十块钱一个人，一小时一班，抓紧上车，抓紧上车。"

　　大巴后面还有几排位置空着，陈耀先入座，许辉没有坐在她旁边，而是坐在陈耀后排的位置，两人一前一后。车子启动，陈耀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新渔镇街面，家具店，杂货店，文具店，便利店，窗帘店，红绿灯转角的嵌糕店，驼背的修车大爷在门口打气，冬日里他依旧只穿着一件衣服，卖油炸烧烤的摊贩趁着周日提前骑着三轮车摆摊占位，他倒是怕冷戴上了帽子，卖鞋子的女孩早已拿着畚斗将店面打扫到了门口……一切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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