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夜未明

　　明寐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了。

　　床边坐着个小姑娘，眼下靠着床柱睡着了，睡得头一点一点的，应是侯在一旁照顾她的药堂小弟子，夜深了熬不住。

　　明寐还记得她跟七夜天没亮就到了罗刹门，一刻也没歇去找门主交差，从呈上图到她发病也就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她应是睡了大半天了。

　　看来已经过去很久了，想必他已经离开罗刹门了吧。

　　其实很早的时候，明寐就听七夜说过要离开这里——在他们刚刚一起做任务没多久。

　　那时候七夜的职业病还没有重到变哑巴，时不时会跟她聊一聊，没什么头尾，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明寐自小骄纵，在同辈弟子里也算是说一不二，只七夜不买她的账，变着花样地忤逆她。

　　气极的少女扬言要让他在罗刹门“生不如死”，即便她连生不如死是什么意思都不能清楚领会。

　　少年不屑地笑笑，摩挲着手中的短匕，勾着嘴角回她：那又怎样？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的。

　　这是明寐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离开。

　　罗刹门，尤其是杀手堂中，几乎全是无父无母甚至走投无路之人，这些人已经没了根，便将根扎在了罗刹门干涩的土地里。

　　明寐与他们相同又不同：她的根就在这里，并且从一生下来就在这里。

　　她无法想象离了这片土地的养分还能如何活下去，所以也就当七夜在她面前逞强。

　　这话在明寐十五岁前听得多，后来随着七夜的潜行术逐渐精深，他的话越来越少——潜行术要人必须全身心投入阴影，把自己当做一缕真正的影子。

　　影子是不会说话的，七夜便只在做“人”的极偶尔的时间里与她旧事重提。

　　等到十六岁发生那件事后，明寐更是再没听他提过此事。

　　这件事还要从刺杀尹大人的任务说起。

　　自从尹府险些被擒后，门主为明寐新加了很多课程，其中花了她最多心思的，就是毒术研究。

　　随着明寐年岁渐长，对毒药类型的认识也逐步加深。

　　某日她看了个话本后，突发奇想，开始着手研究媚药。

　　明寐的想法很简单：这种药配上她的迷魂术，再辅以那些老师们教授的种种手段，定能极大地提升任务效率。

　　想法是美好的，可事情的发展却是出乎意料的，明寐出师不利，第一剂媚药就错下给了自己。

　　好在她吸取了第一次试验夜色生险些失败的经验，选择的是个没什么难度的目标试验，即便媚药没派上用场，任务也顺利完成了。

　　问题出在完成任务后的撤离上。

　　明寐只考虑了任务目标的难度，忘记考虑这次任务目标所在地与门派的距离，眼下她情况不妙，却无法立马回到药堂诊治。

　　已经基本失去行动能力的明寐被七夜带着赶路，像抱紧一根水浸的石柱，她紧紧抱着在半空中腾跃的七夜。

　　他的二十岁生辰还有两个月——这还是明寐偷偷在弟子册上看到的——几年时间，七夜已经高出明寐小半个头，将将能把她搂在怀里。

　　他能感觉到怀中人身上滚烫的热度，对医学浅薄的认知让七夜疑心她是不是染了风寒，又想不通她是何时染上风寒的。

　　明寐怕自己任务失败丢脸，并没告诉七夜自己要用媚药这件事，反正它不会影响到最终的任务结果。

　　她心知自己发热的缘由，为了缓解难耐，整个身子往七夜贴得更近了，近到她灼热的鼻息打在七夜颊边，激起一片细小的绒毛。

　　七夜被那热源烫得一激灵，明白带明寐回去来不及了，保不齐她得烧成个傻子。

　　于是他直接落脚在最近的一个小镇里，把明寐带到镇上唯一一家客栈中，便要出门去给她找大夫。

　　“不要……不要走。”

　　收紧的袖口被人扯住，那人用力不大，七夜轻松就可以挣脱，可他看到明寐勉力撑起上半身来抓他衣摆，杵着床沿的手臂不住地颤抖，不觉停下了脚步。

　　明寐的脸连着身体一起红透了，不知道是因为难受还是因为羞耻：“你别去，我知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功夫，她眼里渐渐蓄满泪水，七夜将她放下后，那种难耐再没了缓解，一点点快要吞噬她的理智了。

　　又或许已经吞噬掉她的理智了，明寐哑着嗓子，反而显得声音更加甜腻，说两个字要带三声喘：“你、你抱呃、抱抱我，唔，抱、抱我啊……”

　　就算到了这时候，她的语气仍是高高在上，像施恩一般要求七夜。

　　都到了这个年纪了，即便没有相关的经历，就凭门里同僚耳濡目染，再不济还有明寐天天在眼前“实践”，七夜当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难得显出片刻呆滞，明寐不管这些，扯着他袖子的手已经攀上了他的手臂，拉住了往自己怀里搂。

　　结实的小臂挨上那团绵软时，七夜像是被她身上的温度烫到一般，飞快地抽出了手。

　　明寐眼中盛着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他上一次见她哭，还是在她拼尽全力逃出小木屋的时候。

　　那种诡异的心灵抚慰感又出现了，鬼使神差般，七夜伸手，像从前他父亲触摸画像一般，揩去明寐眼下的泪。

　　“别哭。”

　　光用手指还不够，他空着的手将床上人悬着的上半身轻轻按下去，头也跟着凑上来，如同亲吻一片纷乱勾杂的蛛网，吻去连绵不断的泪珠。

　　七夜做这些时一直睁着眼睛，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落入网中。

　　那晚明寐流了自出生以来最多的泪，它们大多数后来都第一时间浸入了枕巾中，连同明寐的闷哼一起。

　　自那之后，七夜的话更少了，也再没提过“离开”二字，直到他遇见月见华。

　　原来自己真的如此迟钝，自视甚高，却连朝夕相处的人心中所想也无从感知。

　　窗外夜浓如墨，头一次，明寐在这种罗刹门人熟悉的黑夜中失去了安全感，明明屋中还有旁人，她却油然生出一种孤独感。

　　她大概，再也没有影子了。

　　第二天门主的命令传过来时，明寐正在调制药剂为身上的钗环玉佩做补充，来传召的小弟子态度很急，言说门主让她马上过去，有要事吩咐她。

　　明寐头回刚结束任务便又接任务，也带上了些紧张感，跟着来人往罗刹殿去。

　　罗刹殿里除了门主外还有个人，是迦楼罗长老，此刻她手中拿着的正是明寐之前千辛万苦带回来的画轴。

　　门主本来面朝着长老跟她说话，见明寐来了，便转过身来对着她，上下扫视她一阵，确定她没了昨天那些狼狈，才说：“来了，感觉怎么样。”

　　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四周，明寐再感觉不到第四个人，微微弓着身子向门主回话：“没什么大碍了，门主有何事吩咐。”

　　朝迦楼罗长老摊开手，握紧她放到手里的画纸，门主将它递给明寐：“好好看看，知道这是什么吗？”

　　明寐恭敬地接下，展开要看，又听门主接着说：“你可知道二十多年前，武林中刮起的寻图风？”

　　门主给明寐讲了个故事，一个发生在三位结义姐妹身上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三位初出茅庐的女侠想要在这片武林中闯出一点名堂，于是来自天南海北的三人结成金兰，相约一起闯荡江湖。

　　因为皆算得上武艺高强，初时三人过得极为顺利，在大江南北都留下了侠名，很快，柳月明、吴霜雪、焉姹萝三个名字就传入了众多武林豪杰耳中。

　　她们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头，叫做“无烟柳”，说三人不仅身手出众，还行事利落，如柳落无烟、过处无痕。

　　一切的发展仿佛都照着她们所希望的进行，然而世事无常，所有的变故都发生在焉姹萝救下一位女子后。

　　焉姹萝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不像柳月明的大开大合，也没有吴霜雪的柔情似水，她总带着一种小孩子的天真莽撞，做事全凭兴趣。

　　所以她会一时兴起救下一位被人追杀、身份不明的女子，并带着人一起游历的行为就显得不足为奇了。

　　只因为觉得这位长相明艳、性格外向的女子合自己的眼缘，就要把她认作姐姐，甚至想邀请她加入“无烟柳”。

　　好在女子还有些自知之明，明白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并不够看，也感受到了另外两人隐隐的戒备，便决定自行离开。

　　焉姹萝没能留住她，自女子离开后，她的情绪肉眼可见低落下来，吴柳二人还来不及安慰她，便遭到了不明江湖人士的刺杀。

　　三人向来与人为善，此前从未跟正道起过争执，并且来的这些人也很怪，一见到人就喊她们交出宝图。

　　她们反问那是什么，又没人回答了，皆都直攻上来。

　　为了避免伤人惹出更多的麻烦，三人且战且退，追来的人却不肯放过他们，且来人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她们逃到一个山脚下的小村落里，被一位打柴的樵人收留了，这里与世隔绝，三人花了番功夫，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武林中突然传起一则秘闻，说带着前朝宝藏藏宝图的公主后人现世，有人追着那后人想要夺取她手中的藏宝图，却被“无烟柳”给阻止了。

　　公主后人也被她们救下，此刻，找到她们就算是找到了藏宝图了。

　　相传那座宝库里存放了前朝清洗武林收集到的无数至宝，除了最基本的武功秘籍，还有数不清的金银玉石，神兵利器。

　　三人这下回过神来，问题应该出在先前那个女子身上，只是她现下已经离去，又要到哪里去寻呢？

　　寻不到她，三人也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她们救人的时候是被人看到了的，就算现在说没拿到宝图，不信的人也不会是少数。

　　没办法，她们只能暂住在这小村落里。

　　时日渐长，吴霜雪与身材高大却温柔善良的樵人相爱，她在两个姐妹的见证下与樵人结合，不出半年，便怀上了樵人的孩子。

　　与此同时，各个冲着宝图来的人找不到三姐妹，逐渐息了寻宝的心，三人这才敢尝试性的走出村庄。

　　继续闯荡江湖肯定是不行了，不说三人现在是多少人眼中活着的藏宝图，就说吴霜雪已经有了家室，本也不再好打打杀杀。

　　恰好这时樵人坦白，言说自己其实还有家人，只是从前痴迷行走天下与家人闹翻，现下有了妻儿，就想带着妻儿回归家庭。

　　吴霜雪对他的计划表示赞同，与两个姐妹别过后，跟着他朝着北边老家去了。

　　走了吴霜雪，本就身负婚约的柳月明也决定回家履行婚约，留焉姹萝一人隐姓埋名行走江湖。

　　她不放心这个最小的妹妹，给她留了许多东西，连自己家传的秘学飞絮功都交给了她，告诫她遇事实在不妙，直接走为上策。

　　三人仿佛都走上了自己选定的人生道路，直到樵人改头换面，再次出现在焉姹萝面前。

　　将一切的平静全都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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