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消失后

　　深蓝色的长发垂在雪色的毛绒领上，她无声地踏入囚室，强壮的身体，幽蓝的眼睛宛若深渊般注视着童徇齐。

　　她的声音低沉，不带丝毫感情，同时蕴含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与力量，“你该离开了。”

　　“为什么？”童徇齐丝毫不怵，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绿洲的长老说过，只要是穿过神弃之地，就能来到雪山，你没有理由，也不能赶走我。”

　　她是雪山的现任首领，“乌希鲁是未来雪山的首领，你待在这里只会动摇她的意志，干扰她的判断。”

　　“不。”童徇齐凝视着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回应，“她不属于这里，她是我的爱人，我们会一起离开这里。”

　　“你认错人了，乌希鲁从未离开过雪山。”首领的语气斩钉截铁，可童徇齐知道她在说谎，因为她不会认错人。

　　童徇齐将画重新铺展到桌上，不紧不慢地表示：“这是谎言，她记起了我，你不知道？要赶走我这件事，是你自作主张的，对吗？”

　　“是神明的意愿。”见童徇齐只是低着头看画，首领眼眸变得锐利如刀，“你知道她为何会失忆？”

　　“你说她是你的爱人，可她险些丧命绿洲，幸得昆格勒——我们伟大的雪山之神相救才得以解脱存活，这件事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还戴着绿洲之神的守护石。”

　　童徇齐的眼睛瞬间瞪大，她看向首领，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可她的心又接着被拷问，“否则，你以为她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她为何会失去记忆？”

　　她喃喃自语，一只手掌撑着桌子，才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不可能，不可能，嬷嬷说她是去找她的亲人了。”

　　“真是天真的绿洲人，是啊，差一点就与她的亲身母父相见了。”单还明的生母生父早已亡故。

　　“我不相信你，我要见单还明，我要见单还明……”童徇齐突然就要冲出门去，寻找单还明，脚步却因首领的声音而逐渐迟缓。

　　“每一任雪山的首领，都必须心无旁骛，她的生命与意志，皆只属于雪山。如果记忆恢复，她就会失去生命。她体内的王血，因为接触到绿洲之神的神力而紊乱，昆格勒不得不在她的身上设下重重封印，这才勉强保住了她的性命。”

　　“冰雪冻结了她的血肉，铁链围困了她的记忆，她成为了全新的人，乌希鲁，雪山的巴图，未来的首领。”

　　雪白的袜子站在了门口，一动不动，童徇齐伸出的手最终还是收了回来。她眼含热泪，扭过头来，看到首领手中正握着锋利的长剑，坚冰构成的长剑正在源源不断散发着寒气。她虽然害怕，但还是问出了问题。

　　“所以，她唤醒记忆时，会感到痛苦？”

　　“最先感知到痛意的是头颅，其次是四肢百骸的断裂感与拼接感，疼痛是接连不断的，直到记忆再次模糊……所以，你会害死她。”

　　霸道的长剑指向童徇齐，“你停下了脚步，所以，我给你选择的机会，离开还是死亡？”

　　温暖的床榻上，童徇齐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咆哮的风在她的耳边表达它的力量与无边的寒冷，柔软的心始终在被摧残。脑海中回想的首领的每一个字，都如冰锥一般凿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坚持。

　　单还明的痛苦与混乱，她仍历历在目，她最终选择的是离开。

　　一滴滚烫的泪，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苍白的画纸上，瞬间变得冰冷。

　　茫茫风雪之中，单薄的背影忽明忽暗，肆虐的寒风貌似要将她剥皮去骨，内心中排山倒海的痛苦竟奇异地沉淀下来。

　　天光微熹，高大的雪山赫然出现在远方，许是天黑时，童徇齐的方向出现了偏差，她竟然来到了雪山深处。

　　天地间只剩下风雪的声音，以及童徇齐微弱的心跳声，她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仰望着这座与天地相连的庞大雪山。

　　寂静，寒冷，永恒不变，宛若一尊古老的神像，又像是一处神秘宏大的陵墓，专门为她而准备的。

　　可她的心却还留在了身后，留在了单还明的身上。

　　还可以叫她单还明吗？我的单还明……此刻正在做什么呢？发现我的离开，发现我的字了吗？是震怒，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难过呢？

　　这份念头比永不止歇的风雪更加令人刻骨铭心。

　　她闭上了眼睛，脑海中不是之前她们的争吵，满满都是曾经那些美好的回忆，她的心比她想象的还要挣扎。

　　“罢了，请原谅我的自私，在最后一刻，我还是想让你记得我的名字，即便所有的记忆已经消失。”临走前，童徇齐在画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童徇齐对着凛冽的寒风，呵出了口白雾，似一声无声的叹息，“如果雪山是我的终点，能葬身在你的故乡，也算是死后同穴。”

　　她正了正衣襟，仿佛是要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团圆，她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雪山的阴影之中。

　　她不知道神的目光已经在她身上停留很久了，她更不知道当她踏入雪山阴影时，神明的考验悄然开始，因她近乎纯粹的爱意。

　　就在童徇齐的身影即将被与阴影融为一体时，她听到了一声撕裂风雪的呼喊。

　　“阿朝——”

　　那是单还明的声音。

　　原来在她离开后不久，一道身影悄然潜进了囚室。单还明满怀着懊恼和挣扎，内心的沸腾久久不能平息，她打算来看一眼熟睡的童徇齐，这似乎能让她平静下来。也打算等到天明，在她醒来时，向她道歉。

　　虽然记忆混乱，但她的心记得童徇齐沉重的分量。

　　可是她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囚室，毛茸茸的毯子上还落下了一幅画。是那日童徇齐给她看的话，不是雪狼的画，而是一幅单还明抱着剑的肖像画。

　　她看到了画左上角的字，“时良朝”。

　　她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可恐慌却铺天盖地而来，比失去所有的记忆还要令人绝望。

　　“阿朝——”

　　童徇齐猛然回头，只见单还明立于茫茫雪原之上，发丝凌乱，呼吸急促，只有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疯狂无比的坚定。

　　目光交汇下，一个盛满了震惊与未干的泪痕，一个浸透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无尽的苦楚。

　　天地寂静，唯余下风雪呜咽。童徇齐浑身都在颤抖，竟无法迈出一步，直到靠在单还明的怀里，细碎的痛觉才如蚂蚁般从脚底爬上来。

　　她的身体彻底站不住的倒在单还明的怀中，冰冷的手在单还明的抚摸下，渐渐恢复知觉。

　　“你怎么会来？”童徇齐抬头，望向单还明询问。

　　比起单还明的回答，先来的是她冰凉又微微颤抖的唇，激烈的吻，混杂着晶莹的雪花、咸涩的泪水、血腥的铁锈味，以及失而复得、跨越生死的震颤。

　　“我的心满了，我想我爱你。”

　　拥吻中，童徇齐的脸庞浮上了血色，所有的误会、痛苦与分离，在这一刻无足轻重，与冰雪一起消融殆尽。

　　“虽然我不确定我们在很久之前是否已经认识，但我知道当你不见了的时候，我的心是空的。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没有你，所以请留在我的身边吧。”

　　单还明抵着她的额头，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温暖，“请跟我回家吧。”

　　童徇齐的眉毛上还残存着雪花，她的手回扣住单还明的手指，用力地点头，露出晶莹的笑容。

　　然而，她们刚走了几步，脚下的雪地，蓦然亮起通天贯地的古老符文。天空中传来低沉厚重的轰响，整个雪原随之震动，二人的身体也跟着东倒西歪。

　　刺眼的光芒瞬间将二人吞没，单还明能从这光中感受到神明的气息，她知道这是神明的考验，可她不知道为何会如此突然。

　　风雪的呼啸声消失不见，光亮之后，景象巨变，她的指尖还残留着童徇齐的体温，却不见其踪影。

　　“阿朝！”

　　她的声音在黑色的空间里撞击回荡，直至消失。这里空无一物，可鼻尖始终飘来熟悉的药香，她的脚步不禁循着气味，平静的面庞跌入柔软的床榻之上。

　　无边的死寂包裹着她的身体，非同一般的寒冷戳进她的五脏六腑，模糊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她抬起了脑袋，埋进被褥中的鼻子想要呼吸到新鲜空气，可除了浓郁的药味以外，就只有血腥味。

　　“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本能地想要起身，却发现双腿因长时间的跪地而发麻无力。她的双臂又打在了床榻上，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她看到了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的童徇齐，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

　　她紧紧抓住童徇齐的手，未语泪先流。从背后恭敬与威严的交谈声之中，从碎片般的记忆中，她能大致理清现在的状况，这是在皇宫中公主病危的场景。

　　她看到了身后的九五至尊，猛烈的愤怒在她的胸膛爆发，她望着昏死的童徇齐，深入骨髓的无力席卷而来，比任何刀剑之伤、霜寒之痛都更令人绝望。

　　厚重的低语在她耳旁呢喃，“你救不了她，当时如此，现在亦然。你于寒冰中诞生，你的爱，于脆弱的生命而言，是一种危险与负担。放下过去，回头是岸，才是真正的慈悲。”

　　“我无法带走她体内的冰冷，所以，我知道这是虚假的过去，我不会沉溺其中。我的指尖还残留着她的余温，过去我能救她，现在也能。”单还明的能力之一就是可以将其他人身上的寒意传送到自己身上，她的神情坚决而执拗，“请您放我离开，我会寻到她，并带她离开，我不属于这里，她也不属于。”

　　嘴上如此敬畏神明，手中出现的巨大冰矛已撕开一道黑暗的缺口，没给神明半分回话的空间，她便已抱着“童徇齐”钻入未知的黑暗，可最终离开的只有她。

　　冰冷的身体躺进了柔软的怀抱里，柔和的阳光落到她的脸上、身上、草地上。她轻轻地坐起，柔和的暖风吹过她的脸颊，带来缕缕花香。

　　粉色的花瓣落到了她的手心，她看到了不远处的树下坐着一执笔之人，正在为前方一舞剑的飒爽英姿作画，一切都笼罩在金色的、令人安心的灿烂光晕之中。

　　她迫切想要靠近，靠近幸福与快乐，她拼命想要看到，看到她们是谁，看清作画人的笑容，看清画中之人的模样……

　　她什么也看不清，却不知为何笃定她们是在笑、在幸福的。她的眼前总是隔着一层流动的水波，一切的景象都在晃动，都是模糊的。

　　惊醒的刹那，一柄锐利的刀剑刺穿了虚假的光晕，她看到画上那一只灰绿色的眼睛。

　　直到华服披到她的身上，捂着右眼的手才放下。可那梦中栩栩如生、生机勃勃的绿色眼睛，如青林环抱的翠湖，似乎跟随着她来到了现实，灼烧着她的眼，她的心。

　　即便是登上高高的冰阶，坐在晶莹的宝座之上，受着族民的拥戴与敬畏，她的心始终在备受煎熬。

　　明明一切都是如此的完美，可寒风却能随意地穿过她的心。威严的冰剑插在她的右腿边，反射出既不柔和也不温暖的阳光。

　　她从剑上看到了自己灰色的双眸，她忽然再次捂住眼睛。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冰冷，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如神明的回响，又酷似自己的拷问。

　　“安康、力量、王座、子民……你已经成为了至高无上的完美首领，为何还会梦到过去为何还在怀念那只无用的绿色眼睛？”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

　　华服王冠与威严宝剑带来的不是她想要的荣耀与力量，更是痛彻心扉的冰冷与空洞。她猛然挖出了自己的右眼，似乎这样才不会被庞大的空洞吞没。

　　鲜红的血落到了雪上，她抬起了头，面对远方的雪山，感受着滚烫的血在她的肌肤上流淌，凝视着虚无的神明，“我想起了我的誓言和承诺，我答应过一个人，此生不与她分离，我也答应了一位神明，不负乌希鲁的血脉，成为雪山的首领。”

　　“我会做到我会答应过的一切！我会离开这里，我会成为王，我会找到她。”

　　高大的冰阶如同被重锤击中般，轰然倒塌，华丽的宝座瞬间破碎，晶莹透亮的碎片蕴含着鲜花与阳光，以势不可挡之速度涌进她空荡荡的眼眶之中，凝聚成一颗崭新的、灰绿色的眼球，和画中一模一样的眼睛。

　　她坠入了深渊，重重地摔到了坚硬的地面上，又瞬间爬起，站直，前进，仿佛没有痛觉一般。

　　她确实失去了痛觉，不只是痛觉，而是所有的感觉。没有画面，没有声音，没有味道，没有触感，什么都没有，但这些不足以令其停下脚步。

　　红色的血从她的脸上、四肢、躯干中缓缓渗出，汇聚成蜿蜒曲折的溪流，流淌到白色的地面，在无边无际的白地上留下了浅浅的、稍纵即逝的痕迹。

　　她每前进一步，下一步就愈发艰难，仿佛地底伸出无数双苍白的手缠住她的双脚，落地的血也如叛逃般与白色为伍，束缚住她，不让她前进。

　　可她的灵魂不会就此止步，即便每时每刻都处在濒临破碎的边缘，即便雪与血都在缠绵般地挽留她。

　　“这是我给你的祝福，无爱亦无痛。你所谓的执着，在此地，毫无意义。停下脚步吧，你的力量将重新回归，停下脚步吧，你将成为王，停下脚步吧……”

　　雪融于血中，逆流回她的心，在她的心间萦绕。

　　所有的一切都在阻止她前进，她最终还是倒下了，片片雪花落到她的身体上，争先恐后地试图掩盖她。

　　可即便她的身体倒下了，前进仍没有结束，指尖深插入坚硬的地面，拖拉着躯体慢慢往前挪。双手鲜血淋漓，红色也始终未被白雪掩埋。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移动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冰冷的声音已消失很久，恍惚之间，苍白的脸庞深埋进拱起的白雪中，她忽然忘记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往哪儿去。

　　她的记忆与意识正在一点点地消失，可身体还在机械性地挪动，即便那距离小到可怜。她尝试张开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咬住地上的雪，似乎是想以此恢复片刻的清明，然而效果微乎其微。

　　如果她能看到自己现在的状态，一定会知道这样简单的方法无法起到任何效果。黏腻的鲜血包裹住了她的全身，仿佛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般，白色的雪在背上几处堆积，形成扭曲的条纹。

　　忽然，地上不再有新的红线生成了，她似乎是彻底失去了一切，她似乎即将死亡。

　　飞扬的雪花迅速覆盖住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的身躯与灵魂似乎已经和这片白地融为一体。

　　雪花陡然变大，变粉，直到它落在凸起的地上时，才能分辨出那是荷花的花瓣。

　　神明降下了祂的仁慈。

　　地上瞬间腾升起一朵巨大的莲花，单还明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剧烈的抖动将她身上的雪与血抖落。紧接着，无数花瓣从虚无中诞生，环绕着她飞舞，最终一起钻入她身体的每一处。

　　鲜血不再流淌，白雪不再降临，记忆逐渐回笼，她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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