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烬

作者:乙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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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 章


      玄澈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的脚步越来越急,乌木靴底碾过冰凉的金砖地面,每一步都带着沉闷的重响,像是要把心底的焦躁都砸进这地面里。案上那盏鎏金铜灯被震得不停晃动,烛火摇曳间,将他映在墙面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
      昨日傍晚,他还亲手拆开王统领派人快马送来的密信,信上墨迹未干的字迹写得斩钉截铁:“黑石岭已布下天罗地网,死士与禁军配合,定能截下账册,绝不让其流入京城。”那时他还端着茶盏,指尖摩挲着杯沿暗纹,以为胜券在握,那账册藏着他多年来私吞江南盐税的铁证,更记着“青玄党”与北狄私下通商、换取军械的隐秘,一旦落入陛下手中,通敌叛国的罪名便会让他万劫不复。可今早刚过卯时,宫里传来的消息却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账册不仅没被截下,还被玄昭的人完好无损地送进了御书房!
      “废物!一群废物!”玄澈猛地转身,手臂一挥,案上那只冰裂纹青瓷笔洗便“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片四溅,淡青色的瓷片混着残茶泼了一地,连摊在案角的盐场账目副本都被浸湿,墨迹晕开,像是一张张嘲讽的脸。他胸口剧烈起伏,双眼赤红得几乎要滴血,死死盯着地上的狼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更痛的是心底的恐慌,是那种苦心经营多年的筹码一朝尽失的绝望。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右手紧紧扶住紫檀木大案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抬头望向窗外,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像是随时会塌下来,将整个二皇子府都罩在这片沉闷里。秋风卷着枯叶拍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听在玄澈耳中,却像是无数人在暗处窃笑。他想起这些年在江南的布局:买通盐场官吏,垄断盐运通道;暗中培养死士,让他们甘愿为自己赴死;勾结“青玄党”成员,一步步壮大势力,本以为能凭着这些资本,在皇子之争中抢占先机,可到头来,竟栽在了最信任的王统领手里,栽在了玄昭那个看似温和、实则步步为营的大哥手里!
      “父亲!父亲!”
      清脆的孩童声突然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稚气的欢快,像一道惊雷劈在玄澈耳边。他浑身一僵,脸上的暴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他绝不能让儿子看到自己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转身时,书房门已经被推开,六岁的儿子玄明穿着一身宝蓝色锦袍,袍角绣着精致的云纹,手里攥着个绣着小老虎的布偶,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小靴子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轻响。紧随其后的,是他的妻子福氏,她穿着一身月白色襦裙,手里端着个描金漆盘,盘里放着一碟刚做好的桂花糕,热气还带着淡淡的甜香,驱散了几分书房里的戾气。
      “明儿,怎么跑来了?”玄澈快步上前,弯腰将儿子稳稳抱进怀里,声音不自觉地放柔,连带着眼底的赤红都淡了几分。他伸出手指,轻轻拂去玄明锦袍衣角沾着的一点绒毛,指尖触到儿子温热柔软的小身子,心底那片因暴怒而燃起的火焰,竟悄悄灭了些。方才还满是戾气的眼神,此刻只剩下为人父的温和,他甚至能闻到儿子发间淡淡的皂角香。
      福氏将漆盘轻轻放在案上,目光落在玄澈眼底的红血丝上,眉宇间瞬间堆满了担忧。她走上前,声音放得轻柔:“殿下,您今早用早膳时就没吃几口,只喝了半盏粥。明儿一早起来就吵着要找您,说想给您看他新学会的折纸,我劝不住,便带他过来了。”她说着,拿起一块桂花糕,递到玄澈面前,“这是厨房刚蒸好的,您尝尝?”
      玄澈摇摇头,抱着玄明在一旁的梨花木椅上坐下。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儿子柔软的头发,目光落在福氏脸上,福氏的眼底满是关切,可他却不敢与她对视,只能快速移开视线。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若自己倒台,福氏和明儿该怎么办?陛下最恨通敌叛国之人,定会株连亲眷,到时候,明儿这么小的孩子,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
      心口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块贴身佩戴的暖玉玉佩,玉佩是用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触手温润,上面用细如发丝的手法刻着“平安”二字,是玄明刚出生时,他特意请京城最好的玉匠打造的,这些年从未离过身。
      “明儿,你看。”玄澈解开系着玉佩的红绳,将玉佩递到儿子面前。玉佩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光泽,玄明好奇地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玄澈笑着将玉佩塞进玄明的衣襟里,又仔细将红绳系在他的脖子上,指尖触到儿子温热的脖颈,心底一阵发酸,眼底泛起一丝湿意,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明儿记住,这个玉佩要一直戴着,藏在衣服里,千万别弄丢了,知道吗?”玄澈盯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叮嘱,语气里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郑重,“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哪怕是遇到不认识的人,也不能把玉佩给别人,明白吗?”
      玄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伸进衣襟里,紧紧攥着那块玉佩,软糯的声音像棉花糖一样:“知道啦父亲!明儿会好好戴着的,就像戴着父亲的抱抱一样!”他说着,还伸手搂住玄澈的脖子,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玄澈的心瞬间被这句话填满,又酸又软。他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笑脸,再转头看向一旁静静站着的福氏,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颤抖:“夫人,近日……你带着明儿去城外的别院住些日子吧。就说京城里近日人多嘈杂,去别院散散心,多带些衣物和银两,再让管家多派几个可靠的护卫跟着。”
      福氏一愣,手里的桂花糕差点掉在盘子里。她皱起眉头,疑惑地看着玄澈:“殿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去别院?前几日您还说,等过些日子天气凉了,要带我和明儿去城郊的温泉庄子住呢。”她说着,伸手握住玄澈的手,却发现他的掌心一片冰凉,还带着一丝细汗。福氏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连忙追问:“殿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您别瞒着我,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着。”
      玄澈避开她的目光,喉结用力滚动了几下。他想把真相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能让福氏担心,更不能让她知道自己面临的是灭顶之灾。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拍了拍福氏的手:“没什么大事,你别多想。只是最近京城里不太平,听闻有流寇在城外游荡,我怕波及到你们母子。去别院住些日子,等安稳了,我再接你们回来。听话,明日一早就动身,好不好?”
      他不敢再看福氏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睛,怕自己再看一眼,就忍不住把所有事都说出来。他起身将玄明从怀里放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放得温柔:“明儿,跟母亲去外间吃桂花糕好不好?父亲还有些公务要处理,等忙完了,就陪你玩折纸。”
      玄明虽然还想留在父亲身边,可看着玄澈认真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拉着福氏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还转过身,对着玄澈挥了挥小手:“父亲,你要快点忙完哦!”
      玄澈笑着点头,直到书房门被轻轻关上,他脸上的笑容才瞬间消失。书房里的温度仿佛在这一刻降了下来,连烛火都变得黯淡了几分。他走到案前,看着地上散落的瓷片和浸湿的账目,眼底的温和彻底被冰冷的决绝取代。
      他抬手拍了拍掌,门外立刻走进来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亲信,那是他培养多年的暗卫,名叫墨影,平日里从不轻易露面,只在关键时刻听候调遣。
      “墨影,你立刻去查!”玄澈的声音冷得像冰,与方才对明儿说话时的温和判若两人,“第一,查黑石岭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账册会被送进京;第二,查王统领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让他立刻来见我;第三,去通知‘青玄党’的核心成员,让他们备好后路,把这些年藏起来的银两和军械都清点好,若事不可为,便……”
      他顿了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语气里满是狠厉:“便先撤去北狄!北狄的首领与我有旧,定会收留他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墨影躬身行礼,声音低沉:“属下遵命,这就去办。”说完,他转身快步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连一点脚步声都没留下。
      书房里又只剩下玄澈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冰冷的秋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望着远处皇宫的方向,皇宫的轮廓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模糊而威严。玄澈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慢慢渗出,滴落在窗台上,与灰尘混在一起,格外刺眼。
      “玄昭,玄昀……”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语气里满是刻骨的恨意,“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若我玄澈今日不死,来日定要你们血债血偿!定要让你们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卷着更多的枯叶拍在窗纸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在为他的困局哀鸣,又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玄澈知道,账册送进御书房的那一刻,他的败局便已经注定,陛下多疑,定会立刻派人彻查,用不了多久,他的罪证就会被找出。
      可他不甘心!他经营了这么多年,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一步步走到如今手握江南盐权、私养死士的地步,绝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搏一把,哪怕最后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他也认了!
      玄澈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回案前。他拿起案上那本被浸湿的账目副本,随手扔在一旁,又从暗格里取出一本黑色封面的小册子,那里面记着“青玄党”所有成员的名单和联系方式。他翻开小册子,指尖划过一个个名字,眼神越来越冷:“既然玄昭想逼死我,那我便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
      御花园的秋意比二皇子府更浓些。连片的银杏树种在沁芳亭两侧,树干挺拔如墨,枝桠上的叶子褪去翠绿,染成透亮的金黄,风一吹便簌簌落下,铺了满地碎金。脚踩上去时,会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极了低声的絮语,可这温柔的声响,却被头顶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压得没了半分暖意,云层密不透风,将天光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阳光都不肯漏下来,整个园子都浸在一片沉闷的凉里。
      玄澈独自站在亭下,玄色锦袍的下摆被秋风卷得微微晃动,袍角用银线绣着的暗纹在阴沉天光里若隐若现,那是象征皇子身份的蟒纹,此刻却显得有些黯淡,像是连布料都知道主人的窘迫。他垂着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还残留着暗格里那本黑色小册子的粗糙触感,方才宫人来府上传召时,他正握着那本册子站在烛火旁,指尖已经碰到了跳动的火苗,只差一点,就能将这本记满“青玄党”成员名单与联络方式的罪证烧得干干净净。可偏偏,宫人的一声“二皇子,陛下召您即刻入宫”,让他连销毁罪证的机会都没了。如今想来,倒像是老天都不愿再给他半分余地,非要将他的龌龊尽数摊在阳光下。
      沉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步一步,不疾不徐,踩在银杏叶上,连“沙沙”声都透着皇室亲卫特有的规整节律。玄澈不用回头,脊背却下意识地绷紧,肌肉僵硬得像块石头,这脚步声他太熟悉了,从少年时在御书房外听着玄昭去见父皇,到后来在朝堂上听着玄昭走向前列,二十多年来,这脚步声总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提醒着他“你永远赶不上他”。是玄昭,是那个从小就比他聪明、比他受宠,如今又亲手将他推入绝境的大哥。
      他缓缓转过身,动作慢得像是生锈的木偶,目光刚抬起来,就正好对上玄昭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玄昭穿着一身石青色亲王朝服,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绣着精致的云鹤纹,鹤羽的纹路细密得能看清每一根绒毛;腰间系着明黄色镶玉腰带,正中的白玉扣温润通透,是父皇去年赏赐的和田籽料;墨发用一支羊脂玉冠束得整齐,玉冠上雕刻的缠枝莲纹衬得他面容愈发温和。可那双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疏离,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眼前的玄澈不是他的弟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四目相对的瞬间,玄澈眼底翻涌的不甘几乎要冲破眼眶。那不甘里,藏着多年来屈居人下的憋屈,同是父皇的儿子,玄昭总能得到父皇的夸赞,读书、骑射、处理政务,样样都被赞“有皇子气度”,而他只能站在角落里,看着父皇的目光掠过他,落在玄昭身上;藏着筹谋落空的愤懑,他在江南布了五年的局,买通盐场官吏、垄断盐运通道、暗中培养死士、勾结“青玄党”,甚至不惜冒险与北狄通商换军械,每一步都算得精准,却偏偏栽在最后一步,栽在他最信任的王统领手里,让玄昭捡了便宜;更藏着明知败局已定,却仍忍不住想挣扎的本能,他不甘心就这么认输,不甘心自己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不甘心从此沦为阶下囚,任人宰割。
      他死死盯着玄昭,指节在身侧悄悄攥紧,指甲再次陷进掌心早已结痂的旧伤里。那旧伤是今早砸瓷笔洗时被瓷片划破的,此刻被指甲反复挤压,尖锐的痛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像针在扎,才让他稍稍清醒:他早不是那个能在二皇子府里随意挥斥方遒、能让下属俯首帖耳的二皇子了,如今的他,不过是个等着被定罪的罪人,连愤怒的资格都快没了。
      玄昭走上前,在玄澈身边站定,与他并肩倚着亭栏。他的目光越过玄澈的肩膀,落在池面漂浮的残荷上,枯黑的荷梗歪歪斜斜地立在水里,有的断了半截,泡得发涨;几片破败的荷叶贴在水面,边缘卷着焦黑的痕迹,是前些日子下霜冻的,被秋风卷得不停打旋儿,像找不到方向的孤舟。沉默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亭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过银杏叶的“哗哗”声,玄昭才缓缓侧过头,嘴唇几乎要贴到玄澈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秋日里从湖面掠过的一丝冷雾,带着刺骨的凉意:“可惜皇阿玛最近几日忙着审西南水患的贪腐案,光是查抄的官员就有十几位,从知府到县令,押解进京的囚车排了半条街;还要处理江北漕运的乱局,漕帮闹事、粮船搁浅,奏折堆得快没过御案了,案件繁多,实在抽不出空理会你的事。不然今日……你就死了。”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没有半分戾气,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过玄澈的心口。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连呼吸都变得粗重几分,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有团火在烧,烧得他喉咙发紧,连气都喘不匀。换做从前,他定会怒吼着反驳,定会指着玄昭的鼻子骂他“阴狠”“伪善”,定会说“你别得意,我不会就这么算了”,可此刻,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知道玄昭说的是实话,父皇最恨通敌叛国之人,当年三叔只是私通了边境的小部落,就被父皇赐了白绫,更别说他勾结的是北狄,还私吞了江南盐税。若不是父皇忙着其他案子,分身乏术,他早就被押去午门问斩,连站在这里和玄昭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玄澈垂着眼,目光落在地面上自己的影子上。亭柱的阴影斜斜地横在地上,像一道鸿沟,将他的影子劈成两半:一半浸在微弱的天光里,泛着浅淡的灰白,能看清袍角的纹路;一半落在浓重的阴影中,黑得看不清轮廓,像藏着无数见不得光的秘密。他忽然觉得,这影子像极了他这半生:一半是皇子的尊荣,住着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体面,出门有车马,入府有仆从,连喝的茶都是江南进贡的明前龙井;一半是见不得光的算计,藏着杀人、贪腐、通敌的龌龊,为了垄断盐运,他逼死过不肯妥协的盐商;为了保守秘密,他让死士“消失”在黑夜里;为了争夺皇位,他不惜勾结外敌,罔顾边境百姓的安危。两半拼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卑劣的玄澈。
      他其实早就想好了后路。今早让福氏带着明儿去城外别院时,他就悄悄给墨影传了信,让墨影带着“青玄党”的核心成员,还有藏在府中密室里的几十万两白银和囤积的军械,连夜往北狄走,北狄的首领当年在漠北受了重伤,是他暗中派人送去了药材和医师,这份人情,北狄首领定会还,定会收留他们。可此刻,想起那些所谓的“后路”,玄澈只觉得荒唐又可笑:就算墨影他们能平安到北狄又如何?就算福氏和明儿能躲过牵连,在别院安稳生活又如何?他做错的事太多了,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数都数不清,那些“后路”,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安慰罢了。
      他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青禾乐的父亲是江南最大的盐商,不肯配合他垄断盐运,还暗中收集他贪腐的证据。他怕事情败露,便让人在夜里放了一把火,烧了青禾乐家的铺子。那天夜里,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浓烟滚滚,连十里外都能看见,他站在远处的酒楼上,看着火海里的铺子,只觉得少了个麻烦,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可后来,青禾乐母亲青宛穿着一身素色衣裳,跪在他二皇子府门前,额头磕得满是血,眼泪混着血水流下来,哭着说“我女儿年纪幼小,有哮喘,受不住烟熏和惊吓,昨夜差点没熬过来,他只觉得厌烦,觉得这妇女不识时务,让人把她拖走,还吩咐下人“别让她再出现在府门前,后来为了夺位,将青宛赐死”。
      那时他不懂什么是痛苦,只觉得所有人都该为他的野心让路,凡是挡路的人,都该被清除。直到如今,想到福氏可能会因为他的罪名被打入冷宫,想到明儿可能会被剥夺皇子身份,甚至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想到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明儿穿着宝蓝色锦袍,抱着绣老虎的布偶,蹦蹦跳跳地喊他“父亲”,他才终于体会到那种痛,那是失去至亲的绝望,是明知对方可能遭遇危险,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助,是哪怕跪地求饶,也换不回亲人的悔恨。那种痛,比掌心的伤口痛百倍、千倍,像一把锤子,一下下砸在他的心上,砸得他连呼吸都觉得疼。
      “现在才懂,是不是太晚了?”玄澈在心里无声苦笑,眼底泛起一丝湿意,却很快被他硬生生逼了回去。他是皇子,就算败了,也不能在玄昭面前示弱,不能让玄昭看到他的眼泪。他伤害的人回不来了,青禾乐的母亲活不过来了,那些因为他垄断盐运、抬高盐价,吃不起盐而饿死的百姓也活不过来了;他犯下的错也无法弥补了,贪腐的盐税追不回来,给江南百姓造成的苦难无法挽回,与北狄通商留下的痕迹抹不掉,他双手上的血污,这辈子都洗不干净了。
      玄昭见他始终不语,也没再追问,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是这副模样。他只是直起身,伸出手指,轻轻理了理袖口的褶皱,那动作优雅而从容,指尖划过云鹤纹时,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宝物,而非面对一个即将定罪的阶下囚。他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好自为之,皇阿玛的耐心,不会一直等你。”说完,便转身离开,石青色的身影沿着银杏叶铺成的小路慢慢走远,衣袍下摆扫过地上的落叶,留下一串浅浅的痕迹,很快就消失在银杏林深处,只留下一阵带着凉意的秋风,吹得亭栏上的木纹都泛着冷。
      一阵秋风卷过,几片金黄的银杏叶从枝头落下,打着旋儿飘到玄澈脚边,停在他的靴尖旁。那靴子是用上好的乌木做的鞋底,鞋面是玄色云锦,如今却沾了几片落叶,显得有些狼狈。他还站在原地,像一尊僵硬的石像,许久都没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被定在了亭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断断续续的,带着浓重的沙哑,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在空旷的御花园里显得格外刺耳,惊飞了亭角栖息的几只麻雀,那些麻雀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飞走,很快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亭角空荡荡的。他的笑里,藏着自嘲,藏着悔恨,藏着绝望,笑得肩膀都在发抖,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眼角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玄澈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曾贴身戴着给明儿的“平安”玉佩。那块玉佩是用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触手温润,上面用细如发丝的手法刻着“平安”二字,是明儿刚出生时,他特意请京城最好的玉匠打造的,这些年从未离过身,连洗澡时都戴着,带着他的体温,带着他对明儿的期许。可现在,玉佩已经系在了明儿的脖子上,他的胸口只剩下空荡荡的触感,连带着心也像是空了一块,冷得发疼。
      他看着玄昭离去的方向,银杏林深处已经看不到玄昭的身影,只有满树的金黄在秋风里晃动。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眼底的不甘、悔恨、痛苦,最终都沉淀成一片死寂的苍凉,像冬日里冰封的荒原,没有一丝生机。
      “玄澈啊玄澈,”他轻声呢喃,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吹过就散了,“你机关算尽,争了半生,为了皇位,不惜一切,到最后,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秋风再次吹过,卷起地上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池面,惊起一圈微小的涟漪。那涟漪扩散开去,一圈比一圈淡,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就像他这半生的筹谋,那些野心、那些算计、那些狠辣,终究不过是一场空,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满手的血污和满心的悔恨。
      玄澈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认命的麻木,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了。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从账册被玄昭的人送进御书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结束了。往后的日子,他或许会被打入天牢,或许会被赐死,或许会被流放,但无论是什么结局,都再也与“皇子”的尊荣无关,再也与“野心”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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