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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百里瑶光已许久不曾想起幼年时的事情了。
她离家拜师的过程实在乏善可陈。当年尚还年轻的阵法师借宿农家，发现家中幼女颇有阵法天赋，于是顺理成章就收了徒弟。
后来顾垣常说自己一开始就花光了运气，自此再没能遇到第二段师徒缘分。
若说特别之处，大抵也就是顾垣按照半头牛的价格，倒贴了农家一笔钱。
当时家里孩子多，过得确实拮据。不过百里瑶光相信，若顾垣当真表现得不像好人，夫妻俩也不至于将幼女半卖半送给人家。
只不过，决定送她离家确实比送其他孩子更容易些。
老实憨厚的庄稼人不曾短了她衣食，但确实有些畏惧自己的第五个孩子。
这孩子安静又好养，唯独指尖总发出金色光芒。偶尔金光拂过后院，嘈杂的鸡鸭鹅声便都不见了。虽说这些家畜一日长得比一日好，但夫妻俩总有些惴惴不安。
女孩不怎么说话，一双漂亮的眼睛似乎永远波澜不惊。
当顾垣领着她走出农家小院的时候，夫妻俩仿佛送走了一尊不知该如何供奉的大佛，伤感不舍却又如释重负。
百里瑶光对此并无太多感想，甚至已记不清双亲的模样。毕竟那时她还不到六岁，连名字都是后来顾垣给起的。
时隔这么多年，居然会在这种场合看到幼年记忆，亦出乎了她的意料。
竹椅已被青年攥得变了形，持续发出吱呀声。韩生浑身被汗水浸透，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从短暂的记忆片段中苏醒过来，眼神渐渐聚焦到面前的人身上。
百里瑶光神色疲倦，双手仍覆在他的脖颈上。
“如何？可好些了？”她声音微哑，目光关切。
韩生轻轻“嗯”了一声，感到熟悉的灵力在体内探了一圈，随即跟着那双手离开了自己。灵力运行仍带起经脉震颤，疼痛并未清减半分。
“抱歉，我猜错了一处关键，平白害你受苦。”
他摇摇头，勉强抬起右手，瞧见掌心的血色符文已变浅了许多。若非百里瑶光渡了自己的神魂过来，他现下大抵情况不妙。
“是我太过心急。还是应借灵枢之力，慢慢再寻解决之法。”
百里瑶光咬着唇，眉眼皆是歉意。韩生低声说自己无事，又犹豫地提起方才无意窥探到的那段记忆。
“我亦不知会如此。或许谢明澈并非全是妄想，天地大阵确有回溯时间之效。”
加上焚天原的那次，这已是韩生第二次通过与她的神魂纠缠，看到她的记忆了。她原以为只同灵枢有关，但方才那段记忆如此久远，大抵还是回溯的时间远近不同。
如此说来，她得以重来一世，确实也应与天地大阵有关。百里瑶光蹙眉思忖，指尖轻揉额角。
韩生看着她，想起方才记忆里看到的那个小女孩。他原以为仙子同师兄一样出身大族，却没想到是这样潦草的拜师过程。难怪他从未见她下山探亲，亦不曾听她提过什么亲人。
好在顾前辈实在是个好人。他这么想着，庆幸她不曾经历过自己少时的艰难困苦。
当年初见时，她已是小有名气的阵法师，曜金岭周围已有人开始喊她仙子。韩生不曾见过她幼年的样子，现下不自觉便走了神。
顾垣将她养得极好。
昔日农院中瘦小的女孩，如今已是仪态万方的仙子了。唯独那双眼眸没什么变化，始终淡然清澈。
韩生想象着她跟随顾垣来到曜金岭后的种种，忽然想：自己这般看到她的过去，她可会觉得不悦？
似是有所感应，百里瑶光缓过神，打破了短暂的寂静：“方才看你好像有些意外？原来师尊不曾跟你提过这段么？”
她神色如常，放松了肩背，懒懒靠在座上。
韩生下意识替顾垣辩解：“顾前辈只爱讲游历间的奇闻轶事，并非什么都往外说。”
百里瑶光不由轻笑：“师尊这倒是多虑了。我原以为他带你上山时会同你提起一二，好让你感觉亲近些。”
韩生一愣，露出复杂的神色。
仙子天资卓绝，而他不过是走了大运，怎敢同她作比。更何况，仙子待人和善，他初见时……便觉亲切。此后每次相见，就愈发想要靠近。
但这话他不知如何说出口，只得含糊回应：“顾前辈心思细腻，而仙子豁达。”
百里瑶光含笑反问：“那你呢？”
青年茫然抬头，却听她半真半假地抱怨：“现下知道你我皆出身乡野，可能对我亲近些了？你恭恭敬敬喊慕乘风师兄也就罢了，怎的不随他一样唤我名字？”
说到这里，她似真有些气恼：“同在曜金岭这么些年，从不见你来青黛院找我。每次去万刃峰，你也总躲着不见。若非——”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原以为，你是真不愿理我。”
青年面容冷峻，眉眼倔强，看着是有些孤僻。云照雪不让他出曜金岭地界，但百里瑶光知道他会时不时下山去帮衬农祝们，只是行事一贯隐秘低调。
少时她机缘巧合下替数个部落击退邪崇，加上有个恨不能同全天下人吹嘘自己爱徒的师尊，结果渐渐名声在外。前世她一度以为韩生看不上自己这般行事，虽然这也并非她的本意。
韩生简直百口莫辩。
偏偏百里瑶光还不放过他，那双清澈的眼就这么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青年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指尖不断抚过已摇摇欲坠的竹椅。他结结巴巴，竭力替自己辩解：“我怎会、我并非——”
“嗯？既非如此，不若现在开始就以名相称？”
百里瑶光自觉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前世直到最后时刻，青年依旧规规矩矩地唤她仙子。即便没有旁的心思，就是并肩作战这么久，如此称呼也太过生分。
“如何，阿生？”
她声音清浅，唤得十分自然，就像唤她其他的那些朋友一般。
韩生张了张嘴，半晌才憋出一声讨饶似的“仙子”，眼底的情绪翻滚到快要溢出。
似是从这人人会说的称呼中听出了几分不同的情意，百里瑶光无奈一笑，反倒安抚他：“罢了，你既不习惯，就不改了。”
她随即眨了眨眼，耍赖般地说：“不过你没说不喜欢，我可不改回去了。”
青年索性垂下头，僵硬地站起身，声音喑哑地告罪：“天色不早，我去稍作整理。一会儿还要去见长老们。”
他脚步踉跄，似还未从失败的修复术法中恢复过来。百里瑶光不再逗他，亦替自己整衣敛容。
其实她颇有些倦意，但意外有机会同青年分享过去，心情倒是愉悦。
当姬清源再次来到客院时，天色已暗下来了。留在院中的少年同他一五一十地汇报了见闻，又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去敲客房的门。
百里仙子一如既往地温婉浅笑，身旁的青年眸色愈发深沉。
与中午只得一些浆果不同，晚上的招待着实丰盛。炭火炙烤着不知什么生物的肉，样子怪异，但闻着十分诱人。各色浆果装了好几篮，有好些是中午并未见过的。
琅玕部族人围坐了好几圈，个个面带好奇地望着族长身边的陌生客人。
百里瑶光含笑同几位长老寒暄，不时提起顾垣的名字。韩生自觉插不上话，只安静地坐在一旁。
不同于前世灾劫将至时的紧迫，现下看起来一切如常，因此要得到琅玕部的支持便不太容易。
“我等虽看守秘境入口，但那只为防止里面的妖兽逃出来危害人间。青冥屿出入自由，二位还请自便。”
“至于百里仙子所说的天地大阵，我等确实从未听过。虽谈不上熟记所有古籍经卷，但我等看管了大半辈子，若真有提及，定不会毫无印象。对此，我等只怕是爱莫能助。”
说话的长老慢条斯理，语气客气，却是一点也不肯松口。
百里瑶光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将焚天原发生的事情讲给众人听。
“若让谢明澈夺了青冥屿的灵枢，燃香谷的灵气便会同千丈台一样迅速被抽走。秘境同诸位的家园息息相关，亦影响着仰赖天地大阵运转的芸芸众生。”
长老们交换了个眼神，似有所松动。姬清源趁机又劝说了一会儿，终于勉强达成了一致。
“族里若有想同二位一起应战的，我等不会阻拦。只是还望不要越过我族边界，否则我等不得不还击。”
百里瑶光认真谢过，又示意姬清源不必抱歉。
两位客人开始享用大餐，琅玕部的族人们却开始窃窃私语。虽然常年避世，但仍有不少躁动的年轻人想要凑这个热闹。
白天照看客院的少年周围围了不少人，一边听他嘀嘀咕咕，一边不时望向族长身旁的黑衣剑客。
探究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扫来扫去，让青年颇不自在。他垂眸不去看别处，沉默地咀嚼着肉块。
“托你的福，我们应该能找到不少帮手。”
百里瑶光忽然凑近了，笑吟吟地低声在他耳边说话。她已吃了半饱，现下灵巧地剥着清灵果的壳。这果子虽然长得怪异，但她颇喜欢这清冽的味道。
韩生脊背微僵，愈发不敢抬头：“仙子莫打趣我了。”
“我只随便听了一耳朵，就听到他们在热烈讨论你的剑法。多亏你下午露了一手，不然姬族长还得费神替我们寻人。”
百里瑶光托着腮，认真望着他：“阿生，多谢你此番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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