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息地

　　晨光并非汹涌而至，而是如同最细腻的金沙，悄无声息地从巨大落地窗的顶端筛落，一寸寸铺满客厅昂贵的浅灰色羊毛地毯。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壁炉里雪松木燃烧后清冽的余韵，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来自海风的咸鲜。

　　时陈在生物钟的惯性里醒来，意识先于身体感知到一种久违的、沉甸甸的安稳。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冰冷的天花板，也不是疗养院陌生的顶灯，而是自己卧室那盏熟悉的、线条简约的黄铜吊灯。

　　阳光透过半掩的亚麻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舞动。

　　左腿依旧带着康复期特有的僵硬和隐隐的酸胀感，提醒着他三个月前那场惊心动魄的车祸。

　　他微微侧身，动作牵扯到肌肉，一丝细微的蹙眉刚爬上眉心，一只温厚干燥的手掌已轻轻覆上他打着固定带的膝盖上方。

　　“醒了？”时谈叙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低沉得像大提琴最温柔的弦音，响在他耳畔。

　　他不知何时已醒来，侧卧着，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正隔着薄被，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按摩着时陈腿部的肌肉，力道精准得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既舒缓了僵硬，又避开了所有敏感的区域。

　　时陈没说话，只是放松了身体，任由那恰到好处的暖意和力度渗透肌理。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时谈叙的脸上。

　　晨光勾勒着他清晰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在另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商场上运筹帷幄的锐利，只剩下一种近乎专注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餍足，如同巡视着最珍贵领地的守护者。

　　他的睡衣领口微敞，露出锁骨下方那个早已愈合、却依旧清晰的暗红色齿痕——那是时陈在绝望深渊里留下的烙印，如今却成了某种隐秘的勋章。

　　“还疼得厉害么？”时谈叙的手指没有停，目光却从时陈的腿移向他的眼睛，带着探询。

　　时陈摇摇头，嗓子还有点哑：“好多了。” 他顿了顿，视线飘向窗外那片被晨光染成淡金色的海，“今天……天气很好。”

　　“嗯。”时谈叙应了一声，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他倾身，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落在时陈微蹙的眉心，带着温热的呼吸，“再躺会儿，我去弄点喝的。”

　　时谈叙起身的动作流畅无声。他披上搭在床尾的深灰色丝绒睡袍，腰带松松系着，走向卧室外开放式的西厨区域。阳光追着他的背影，将挺拔的身形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时陈没有躺下。他靠在床头，目光追随着时谈叙在料理台前的身影。看他熟练地操作着那台价值不菲的意大利全自动咖啡机，深褐色的咖啡豆被研磨时发出细碎悦耳的声响。

　　水汽氤氲中，他专注地调整着水流速度和压力，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优雅和从容，与他在会议室里指点江山的姿态微妙地重叠，却又剥离了所有锋芒，只剩下居家的、令人心安的烟火气。

　　两杯香气浓郁的浓缩咖啡被注入温热的骨瓷杯。

　　时谈叙没有立刻端过来，而是打开了冰箱上层的冷藏格。里面整齐码放着几个小巧的玻璃罐，贴着赵医生手写的标签：「低糖」、「高钙」、「维生素强化」。

　　时谈叙的手指在其中一罐标着“特调蛋白粉（时陈）”的罐子上停顿了一下，随即移开，精准地取出了旁边一个没有任何标签、却散发着天然醇厚奶香的玻璃瓶——那是他托人从阿尔卑斯山麓有机牧场空运来的鲜奶。

　　温奶，打泡。

　　动作行云流水。

　　细腻绵密的奶泡被小心地倾倒在浓缩咖啡上，拉出一个近乎完美的、饱满的白色心形。时谈叙垂眸看着杯中那小小的、近乎笨拙的心形图案，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似乎对自己的“作品”还算满意。

　　他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将其中那杯点缀着奶泡心形的放在时陈床头的矮柜上。浓郁的咖啡香混合着鲜奶的醇厚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你的。”时谈叙的声音很自然，仿佛那杯心形拉花只是咖啡机随机生成的图案。

　　时陈的目光落在杯沿那小小的白色弧度上，又抬起眼看了看时谈叙平静无波的侧脸。他没说什么，只是端起杯子，浅浅抿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恰到好处的微苦被奶泡的香甜温柔包裹，熨帖着清晨微凉的肺腑。

　　阳光更盛了些，透过落地窗，将两人之间流淌的沉默也染上了暖意。

　　时谈叙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里，也端起了自己的那杯黑咖啡，不加糖奶。

　　他微微后仰，目光落在时陈被阳光勾勒得格外柔和的侧脸上，看着他小口小口喝着咖啡，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一种巨大的、饱胀的安宁感，如同此刻窗外的海潮，无声地漫过心间。

　　这寻常的晨光，这杯带着笨拙心意的拿铁，这无需言语的陪伴，比任何惊心动魄的胜利或刻骨铭心的誓言，都更能抚平过往的创痕，昭示着“归巢”的真正含义。

　　复健室位于别墅一层阳光最充足的南翼，三面落地窗，将远处蔚蓝的海景框成一幅流动的画卷。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运动器械特有的、略显冷硬的气味，但角落里几盆长势旺盛的绿萝和龟背竹，又为这严谨的空间添了几分生机。

　　时陈穿着宽松的运动服，额发被汗水濡湿，紧贴在光洁的额角。他双手紧紧抓住平行杠，左腿支撑着身体大部分重量，右腿则悬空，尝试着进行缓慢而艰难的屈伸。

　　每一次动作，受伤的左腿肌肉都传来撕裂般的酸痛和无法忽视的颤抖，膝盖处的固定带下，皮肤因用力而绷紧泛白。

　　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光洁的复合地板上。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神专注得近乎凶狠，死死盯着镜子里那个微微摇晃的身影，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对手进行着殊死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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